“什么？当保母，别开玩笑了。”
站在病床前的女子，梳着利落的包头，穿着简洁的套装，一副干练的女强人模样。
她是科技公司的经理，工作绩效一向很好，上班从不迟到，加班比别人多三倍，当别的女孩子在忙着谈恋爱逛街喝下午茶时，她却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为了一件案子，她可以不眠不休，以公司为家。
为了拿到合作契约，她可以想尽办法做足功课赢过对手，让客户对她刮目相看，让男人不敢小看她。
当她事业正旺的时候，却得知奶奶突然生病住院，这可把她吓坏了。
自幼让奶奶扶养长大的她，一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立刻抛下手边的工作，从公司赶到医院来。
她今天的目的是要来说服奶奶别再固执地继续那么劳累的工作了，一定要搬到她新买的公寓一块儿住，让她这个孙女奉养，她老人家只要乖乖享福就好。
想不到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居然向她提出一个很扯的要求。
“妳要帮我代班，不然我不住院，我要回去上班。”
“妳都七十岁的人了，还那么辛苦干什么？我早说过妳来跟我住，我养妳不就好了。”奶奶最挂念的居然不是她这个唯一的孙女，而是她老人家的工作，真是气死她了。
“人生七十才开始，我为什么要在家当米虫给妳养？”
“我是孝顺妳耶，像我这么会赚钱的孙女，给妳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这么有心的要奉养妳，让妳享清福，让其他邻居羡慕妳，有什么不好？”
“羡慕？”老奶奶哼了一声。“我要妳的钱干什么？我要的是抱孙子，都二十九岁了还不结婚，连个像样的男朋友都没有，还敢跟我炫耀？”
“现在都流行晚婚啊！三十岁以后结婚的女人一大堆。”
在大病房里，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一来一往的唇枪舌剑，让其他看热闹的病人也加入讨论。
“妳就听孙女的，回去跟她享清福啦，有这么孝顺的孙女不错耶，不像我儿子，有生跟没生一样。”旁边的老太太操着一口台湾国语帮腔道。
于欢琪一脸得意的抬高下巴，看吧，连旁人都赞同她，还夸她孝顺，真不懂奶奶在ㄍㄧㄥ什么。
老奶奶不服气的反驳。“有力气做事是一种幸福，自力更生和靠别人吃饭，你们觉得哪一个比较有尊严？”
这话说得有理，还触动了其他老人的心，有人出声赞许。
“是呀，靠自己最好，给儿女养，老得快啦，我个性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若是我，我要做到不能做为止。”操着外省口音的老公公说。
“儿女有儿女的事，像我儿子媳妇虽然不错，但是他们光是要照顾小孩就忙不过来，多了我是个负担，我宁可有健康的身体继续工作，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等人喂饭的无用人。”本省人口音的老婆婆也加入意见。
“你们还算好，儿子媳妇还愿意养你，不像我，生了五个儿子，把我当雪球推，真不明白我这一生到底为谁忙……”苦情的老人家也来凑一脚。
“现在这年头不时兴养儿防老，还能工作是幸福的啦，我们虽然老，但是要老得有尊严。”思想积极，人老心不老的老人家大声疾呼。
“对对对——”
“我赞成。”
“靠自己最好，儿女不可靠啦！”
有共鸣的话题，都会引起共鸣。
“喂……”于欢琪有点招架不住，怎么所有人突然一面倒，变成两代的批斗大会了？而她的奶奶还得意的抬高下巴，露出一副“看吧，大家都赞同我”的嘴脸，令于欢琪看了哭笑不得。
“可是我又没亏待妳，我对妳很孝顺耶。”
“我不管，总之，如果妳不帮我，就别拦着我。”
噢，她真是快气死了，奶奶的固执让她快抓狂了。
“找别人代班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因为那工作不是普通人可以胜任的，要像我一样聪明才行，我是看妳有慧根，才把衣钵传给妳。”
她又气又好笑。“去当人家的保母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衣钵咧，说得好伟大的样子。”
老人家冷笑一声。“就怕妳做不来。”
“少来，别想用激将法，我才不上当呢。”这种伎俩过时啦！
一老一少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老奶奶见孙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苍老的面容染了一层悲伤的落寞。
这辈子不管遇到多少风雨，在于欢琪印象中，奶奶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一样哈哈大笑的乐天派，除了爷爷和爸妈过世那时候，她从没见奶奶再掉过一滴眼泪，但这一次，那双老眼居然红了眼眶。
于欢琪神经绷了绷，眼看那双老眼就要出水了。
“喂……”哇哩咧，别给我掉眼泪呀。
老奶奶象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软的趴在床上，哽咽地说道：“我辛苦拉拔妳长大，从没向妳要求过什么，也没给妳添过麻烦，如今我这把年纪了，唯一的心愿就只有这个，奶奶只求妳先帮我做代理保母三个月，让我可以养病休息，其他的不求，可是妳连这点愿望都不成全我老人家。”
奶奶的眼泪比什么核弹武器都厉害，于欢琪从没想过奶奶会为此掉眼泪，整个人傻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她竟然让一个卧病在床的七十岁老人家哭着求她？
这并非她的本意呀！
“奶奶——”她忙上前抱住奶奶。“妳——妳别哭，我不是故意要让妳伤心的，我只是关心妳，不希望妳太劳累呀。”
天呀，她的心被扯得好痛，抱住奶奶瘦小的身子，这才突然发现，曾经保护她长大的奶奶，何时变得如此瘦小？一下子老了好多，她心都痛了。
“琪琪，奶奶求妳了，好不好？”
“好好好，我答应，妳别哭嘛，真是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保母是吧，没问题啦，我接了。”可恶，害她眼眶也红了，逼不得已，她终于屈服在奶奶的眼泪攻势下，咬牙答应了。
奶奶总算破涕为笑。“我的好孙女，奶奶没白疼妳，我就知道妳孝顺，街坊邻居都说我福气好，有一个能干的孙女。”
“那是当然的了，因为我是奶奶带大的嘛。”她一脸得意，因为她一向洁身自爱，也一直很有骨气，虽然父母早死，但她从来不会把这当理由自暴自弃，反而比别人更力争上游。
在工作上，她想当个有成就的女强人。
在朋友间，她想当个让人羡慕和尊敬的人。
在奶奶心中及街坊邻居前，自然要做一个最让奶奶引以为傲，让邻居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孙女。
或许，这跟她自我要求高和追求完美的个性有关，总之，奶奶的眼泪让她改变心意，绝对不做一个不孝顺的孙女，她希望奶奶以她为荣。
“琪琪呀，奶奶给妳添麻烦了。”
“才当三个月的保母，简单啦，难不倒我。”老早忘了刚才是谁说打死也不肯接的话。
“那就好，我相信妳没问题。”
“当然啦，不过就是带孩子嘛，小孩几岁呢？”
“十岁。”
“很好嘛，十岁很大了，没问题。”不是包尿布的就好。
“老二是九岁。”
“咦？是喔，好。”两个小孩？没问题，她搞得定。
“再来是八岁。”
“呃？这样子喔……”三个？会不会太多了？算了，她还是罩得住。
“最小的妹妹六岁。”
她脸上的笑容没了，四个？这……不会吧？可以打一桌麻将了耶。
“最小的弟弟五岁。”
“五个？”忍不住提高音量。“有没有搞错啊，是谁这么会生啊！”她的脸又要抽筋了。
“事实上，是六个。”
“什么！六个，哪有六个？明明算起来只有五个！”
“八岁的那一对是双胞胎。”
“夭寿啊——”抓狂了！抓狂了！简直欺人太甚！“六个耶，开什么玩笑，简直要我的命呀！没事生那么多干么呀！要组排球队也不是这样搞！”
“他们很可爱的。”
“我管他们可不可爱，我死都不要去带童军营！”
别开玩笑了，在她的人生计划里，结婚生小孩并不重要，更别说去带小孩，重要的是工作上的成就感，她事业心强，立志做独立自主的女人，不想被绑在家里整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斤斤计较。
她知道自己有才华，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大，打定主意就算将来结婚了，她也要继续做职业妇女，先讲好两人公平轮流照顾小孩，她才要生，否则免谈。
工作多好、工作最快乐，独当一面什么都好办，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怕被婚姻和小孩绑住，更不可能去当六个小鬼的保母，而且她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她才说完，又不禁倒抽了口气，直瞪着奶奶眼角的泪水，眼看又要溃堤了。
“我知道，是我不中用，人老了，只会给年轻人添麻烦，我……我的问题，我自己去解决。”
“啊，老奶奶，别下床呀，您还在吊点滴呢。”护士忙拉住奶奶，一群人急忙劝着老人家。
“别拉我，我要去工作，我要靠我自己，不要靠别人。”
拜托，她才想自杀咧！于欢琪简直欲哭无泪，教她去当六个小鬼的保母，不如给她一刀还比较痛快，但是见到奶奶这样，她的心也在滴血。
啊——天理何在啊——
她做了个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原来老人家生病时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她能说不吗？瞧，其他病人和护士，居然都对她投以责备的眼光。
该死！
“好啦、好啦，我去啦。”她认输了。
老人家双手摀着脸哭诉道：“妳不要勉强……”
“我是自愿的啦。”
“真的吗？”
“真的啦！”
“可是……妳会偷偷找人代替当保母，骗我妳有去……”
埋在双手里的老脸，露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她。
于欢琪眼角抽动了下，盯着奶奶一脸质疑的表情。“妳虽然老了，但脑筋一点都不糊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