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1543900000027

第27章 永生之爱(7)

7.柠檬色的琴声

又是一个四月,风儿轻吹过墓园,梨树的花儿纷纷扬扬飘洒落下,竟堆砌成一地雪花。亦凡回望着帷源的坟茔--这片花香萦绕的宁静之土,承载的天上人间的爱和祝福,必将使有情的人们在天堂得到宁静,在人间得到幸福。

股东大会召开前,桑柠一早来到公司便感到一种紧张的气氛。在电梯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不时还有人窃窃私语。她不是没有见过大的场面,但那些场面里,天塌下来自然还有大人物在上面撑着,她是不用劳心的。她到办公室里喝下两杯柠檬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望着桌上桑健雄的照片,默默地念道:“爸爸,我尽力了。如果事与愿违,请您原谅我。”

说完,便收拾好文件准备去会议室。走过张秘书的办公桌时,张秘书站起来望了她一眼,“准备好了吗?”

桑柠含着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如果结果不好,可能连累了你。”

张秘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么大年纪,比你更懂这个道理。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会议刚刚开始,大家便就宏建未来的发展计划争论不休。有人说宏建应该大刀阔斧地改革,这些年之所以赢利始终在一个平台上浮动未有大的起色,都是因为决策阶层太过保守;又有人说今年来经济形势风云变幻,小心驶得万年船。结果自然是分成两派。桑柠赞成大规模改革,支持她的多是一些年轻新秀,老的股东十分惧怕既得利益受损,纷纷主张稳妥为上,然而大份额的股票都把握在这些人手里,形势一时变得错综复杂。夏惜兰在一旁观看着,有些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觉得文昊说的保住宏建姓桑才是对的,一会儿又担心拜错了菩萨日后日子难过。

“夏女士,现在该您发表意见了。”人群中有人在催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汪钟伦,这个小伙子,昨天刚刚找过她,承诺事成后多给她百分之一的股份。

“我决定了。”她突然镇定下来,“钟伦和各位股东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作为股东,我当然希望宏建能够长期稳定地发展而不承担任何风险。可是商海浮沉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躲在港湾里享受太平绝对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手里的资金,以攻为守,大力拓展宏建的事业,这也是桑先生的遗愿。因此我更倾向于桑柠的意见,并且还认为在西安投资建厂的计划大家应该重新考虑,撤销那些在中部毫无赢利的项目,重拳开拓新的市场。”

话音落下,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尤其是汪钟伦,他对夏惜兰和桑柠的不和很早便了如指掌,对她的支持本来是成竹在胸。更何况他知道夏惜兰离开公司已经十几年了,如今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实在是始料不及。

夏惜兰话音落下,她似乎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为了不至于在股东大会丢脸,她昨晚对着电视的财经频道恶补了四个小时,没想到竟然也没有出任何纰漏被人拆穿。平复了心情后,她的目光转向桑柠,两人相视一笑。夏惜兰便知道,先前所有的恩怨正如文昊所说的那样,在这一笑中消释了。

她感到透彻的轻松。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加上她这百分之十六,桑柠仍然只占百分之四十八,那个桑柠先前花了三天才说服的手持百分之三股票的陈先生,竟然没站得住脚跟,临时倒戈了。

张秘书的脸上露出功亏一篑的遗憾。到了此刻,也算是尽了人事,却无力回天。

这时,门推开了。

所有人都抬头看过去,桑柠的目光落到来人身上,不禁大吃了一惊。是另外一个“张秘书”,她是代表长河集团来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受我们董事长的委托,用长河集团在宏建百分之三的股份,支持桑小姐。”

会议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桑柠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她终于成功了。

一向沉稳的张秘书忘情地转过身去,拥抱着身旁的桑柠,夏惜兰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桑柠身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柠柠,你爸爸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桑柠的眼角仍留着泪水,声音却十分坚定,“放心吧,我会的,爸爸会为我感到骄傲。”

这时,桑柠看到另外一位“张秘书”已经转身,她立马追了出去,在楼梯口等电梯时赶上了她。

“张秘书,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激你才好。”

张秘书笑了,“桑小姐,我是奉命行事,你要谢可别谢我,去谢谢董事长吧!”

“董事长她……”桑柠想起许静如那张冷峻的脸,怎么也无法相信她竟然会出手帮自己。

张秘书见她困惑的样子,笑着说:“现在长河集团的董事长已经不再姓许,而是林先生了!当然,这次出手帮你,仍旧是许董事长的授意。林董事长让我转告你,别以为这百分之三的股份那么好拿,可是有交换条件的。”

话音落下,她笑得更欢了。

晚宴,道谢,送别之后,桑柠一个人又回到了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她慢慢摸索着走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她的手触碰到一盒火柴,她便划亮了一根。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着,光辉正映照着照片里桑健雄的笑脸。

这段时间她经历了这一生最为复杂的心情。忐忑、忧虑、疲惫终日向梦魇一样困扰着她,而她却没有时间停下来关注一下自己的情绪。不久以前桑健雄站在这个位置请求她到公司来帮他时,被她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她虽然用最温柔的方式,却果断得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如果早知道那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当时一定会答应他。

可是,这世间没有一蹴而就的幸福。

“爸爸。”她无声地喊,眼泪吧嗒滴落到那张照片上,照片里桑健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因此便也噙着眼泪,无声地望着她那张青春却又坚定的脸庞。她抬起头,目光向那空洞无边的黑夜里望去。那蔓延的黑色笼罩着整个办公室、整栋楼,甚至整个城市。慢慢地,一丝笑容又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坐在这里,她的身上承载着爸爸的期望、妈妈的期望,还有瑷蓁的、亦轩的、帏源的、夏惜兰的……还有藏身于意念模糊之处的书淇的。这些累积的期望尽管锁住了她酷爱的自由,可是面对爱心编织的大网,她宁愿是一只不愿漏网的鱼。

过了一个星期,桑柠迎来了一场送别。

瑷蓁和书淇要回美国去了。亦轩和桑柠一起到机场为他们送行。

“亦凡没有来吗?”桑柠问道。

亦轩摇头道:“不知道,她虽然终于肯听话搬回家里住,但是仍旧坚持在聋哑学校工作,因此每天总是很忙,今天早上没有见到她。”

桑柠便沉默了,她料想亦凡必定是非常难过的。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跟前停下了。两边的车门打开,走下来瑷蓁和书淇。书淇看起来清瘦了些,整个人却是愉悦的。瑷蓁穿着一条柠檬绿的长裙,飘逸清新。他俩站在一起的时候,看着那眉、那眼、那神情,似乎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来是一对姐弟。

桑柠给书淇一个眼色,书淇便走到她身边来。她俯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姐姐好漂亮。”

书淇狡黠一笑,“那是,也不看看是怎样的基因。”

桑柠又说:“现在的瑷蓁,是真正的蝴蝶姑娘。”

书淇却不满意地皱起眉头,“难道你竟然一点也不关心我是用了怎样的魔法吗?”

桑柠笑得前俯后仰,“你的魔法我已经领教不止一百遍了,还需要开口再问吗?”

书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算是心有灵犀了?”

桑柠偏头一笑,“和你心有灵犀,并不算太丢脸!”

书淇眼睛一眨,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上次在我家以为是吻别,却虚惊了一场,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你不表示一下吗?”

桑柠瞪着他道:“你这个弟弟肯定是冒牌的,瑷蓁从来没有这么油腔滑调!”

书淇顽皮一笑,“我的油腔滑调可贵了,还是限量版的,一般人可买不起!”

桑柠被他逗乐了,一把上前环抱住他,轻声道:“书淇,能够在法国的时候就认识你,真好!”

书淇也伸出长长的胳膊环抱住她,“记得戴着我送给你的‘柠檬色的琴声’。桑柠,我要你永远那么美,那么快乐!”

亦轩看了桑柠和书淇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目光落回到瑷蓁身上,“还回来吗?”

瑷蓁笑靥如花,“不知道,或许明年就回来,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脸上仍旧是那种动人的微笑,“谢谢你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寒冷的时光。”

亦轩莞尔,“现在已经是暮春了,还会感到寒冷吗?”

瑷蓁伸手摸了摸胳膊,玩笑道:“起风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儿。”

亦轩却没有笑。他脱下身上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瑷蓁的肩上。

春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吹起亦轩的头发。只穿了一件衬衣的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

“我等你回来还我。”他说。

瑷蓁抬起头注视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那我就登门索债。”

这时,桑柠走了过来,与瑷蓁相视一笑。桑柠看着她小小的箱子,说:“你带的行李很少。”

“带太多上路很沉很重,却未必用得着,何必白费力气呢?”瑷蓁看着桑柠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睛,“但是,我带走了所有我最珍惜的东西。”

桑柠的嘴角露出一丝不胜喜悦的微笑。瑷蓁又说:“桑柠,每次去看你爸爸的时候,记得为我献上一束花。”

桑柠懵懂地点了点头。从瑷蓁那寓意深刻却十分真诚的微笑中,桑柠隐隐约约地明白,发生在瑷蓁和爸爸之间的故事她是永远不得而知了。

这时,阿荣提醒道:“我们应该早点去安检,时间所剩不多了,待会儿恐怕要排队。”

瑷蓁点了点头,阿昌和阿荣便拖着行李在前面走。

“瑷蓁,照顾好自己。”桑柠轻声说。

瑷蓁点点头,“桑柠,你要记住,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们仰望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瑷蓁转过身去,甩了甩长长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去。书淇走在最后,向桑柠和亦轩用力地挥手。阳光下的亦轩和桑柠,看起来那般默契。

书淇默然转身,大步流星。亲情、友情、爱情,连同北京这个承载这一切的城市,都被他果断地抛在了身后。

等书淇的身影也最终消失在通道的尽头,亦轩站在桑柠身后,说:“回去吧。”

一低头,却发现桑柠的笑容里,早已溢满盈盈的泪光。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飞驰。

“亦轩,你说瑷蓁真的做到忘记一切苦痛了吗?”

“那样深重的爱,怎么是想忘便忘得掉的呢?但是瑷蓁一定可以站起来,走到她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是的。瑷蓁虽然总说自己没有梦想,可她却是一个很坚持梦想的人。她曾经为了我而放弃一中,为了帷源而放弃深造,为了实现帷源的梦想而进了长河集团,现在,是时候去寻找她自己的海阔天空,到她梦想的哈佛大学继续学习金融了。除了爱,一切都要为她的梦想让路,有一天,她一定会站在中国金融界最高贵的讲坛上。”

“你、书淇,和所有爱她的人,都经得起等待,不是吗?”

“这些人中间,不包括你吗?”

“我站在你们身后,准备全程记录你们的故事。”

桑柠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桑柠,”亦轩又转头问道,“现在有时间吗?”

桑柠摇摇头,“最近公司还是有做不完的事情。”

亦轩笑道:“哪有像你这样卖命的,今天是周末!”

桑柠也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日历里面已经没有周末了!”

“那我就在你的日历里装上星期六和星期天。虽然你在宏建可以只手遮天,但是别忘记你是依靠长河集团的帮忙才荣登宝座的。记得当时,我让张秘书转告你,我的支持可是有条件的。”

桑柠愤愤地抗议道:“林亦轩,霸权主义可不是你的作风!”

亦轩莞尔一笑,“我的作风若那么容易被你这个小丫头吃透,还怎么掌管长河集团的天下!”

汽车一路飞驰,等到它停下时,桑柠跳下车,环视四周的景物。看到绿漆的网球场,她的目光疑惑地回到亦轩身上。他的双眼含着笑,正温和地看着她。

“我是林亦轩。”他向着她伸出温暖的大手,“虽然晚了这么多年,但是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泪水顷刻间润湿了眼眶,桑柠缓缓伸出手去握着他的,颤抖着说:“我是桑柠,很高兴认识你。”

亦轩的目光向着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运动健将投过去,说:“你知道吗?遇见你,使我平生第一次懂得了相见恨晚的含义。”

桑柠眼里含着泪花,却笑着摇摇头,“兰蕙曾经对我说,如果时光重来,希望我们从来没有从这片网球场经过。然而虽然你让我的青春记忆充满了苦涩和失落,但是没有你,它一定没有那么美。所以无论结局如何,我从来都不曾后悔。”

亦轩点点头,拉着她回到车里,来到一条陌生的街道。桑柠看看四周,赫然发现这是她曾经为救波儿而摔倒的地方。

“桑柠,在人生路上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却始终没有认出彼此。这听起来虽然有些遗憾,可是谁的生活没有遗憾呢?”

这一刻,她方才明白亦轩今天带她出来的用意。循着这场对于他们而言已经迟到了几个世纪的“约会”,他将带着她一起慢慢弥合他们交互的生命里所有的伤痕和不完美。

桑柠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笑容,“曾经所有的遗憾,都会因为最终的不曾错过而得到安慰。”

说罢,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云彩后有飞机掠过的痕迹。

随后,她跟着亦轩,来到了那间他曾经爽约的酒楼。靠窗的位置,车水马龙,外面的世界无限风光。缤纷的美食和一往情深的爱人,此情此景已数不清曾多少次在梦里出现。

一瞬间,曾经所有的伤痛都变成了通往此刻的路旁风景。

长河广场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天气晴朗,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一起享受着暮春的阳光。从广场向北看去,长河集团的大楼巍然挺立,天台的位置还高高悬挂着宁平项目和唯真大厦的广告牌。

“瑷蓁终于告慰了帷源的在天之灵。”桑柠欣慰地感叹。

亦轩并肩站在她的身旁,纠正她道:“不。是所有珍视并愿意付出爱的人们在一起,告慰了一个热情而富有才华的灵魂。”

“亦轩,你相信吗?我总觉得帷源其实一直在我们身边,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亦轩赞同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是时,长河广场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韩氏集团的资金全面注入中国市场,首期全面合作花落长河集团的财经新闻。屏幕中记者们蜂拥而上,围绕着那个皮肤黝黑、英文纯正的年轻人采访。

人前的他,干练而不失风趣,是千万人仰望的对象。可只有桑柠知道这个曾经被称为“铁孩子”的人会在冰天雪地里发明十六种吃冰糖葫芦的方法,会在庙会上买下稀奇古怪的面具怪模怪样地唱上一段儿《秦琼卖马》,会在深夜一点打电话要她陪去路边摊吃夜宵,然后硬撑着胃肠的不适开十几公里的路送她回家,会在离去的时候再不放心地折回来,出现在她每一个需要的时刻。

想到这里,温热的眼泪滑落面颊。

那晚桑柠辗转难眠,脑海里翻腾着和亦轩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以及白天他们曾经说过的话。第二天天色未明,亦轩便开车到了桑柠楼下。今天要去的,是他们此行最后一站。

凌晨四点,在两个闹钟和亦轩的电话同时轰炸之下,整个屋子简直像是交响乐演奏一样热闹。桑柠一跃而起,昏头昏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冲出门去,跳上亦轩的车,才发现扣子扣拧了,脚上还穿着拖鞋。

亦轩忍俊不禁,俯身去发动汽车。

“你预备带我去哪里?”桑柠惊叫着要跳下车,“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亦轩一把把她按回座位上,“没人要带你出去见人!快系好安全带,出发咯!”

一个小时后,汽车在一个山头稳稳停下了。

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黑色的云层已经渐渐被染成红色,那红色越来越鲜艳,带着一种慑人的金光,仿佛在蓄势待发要燃烧整个世界。山风徐徐吹着,四周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星星点点各色的野花,其中有一丛花儿的叶子像剑一样光滑而修长,蓝白色的花儿朵朵向上,亦轩努力地辨认它们,想弄清那是否就是传说里桑柠钟爱的鸢尾花。他向车窗外探出头去,天上还挂着一弯弦月。

再接着,太阳就要出来了。

亦轩转过脸去看着桑柠,她早已靠在他的肩上进入了梦乡。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双目紧紧地闭着,两排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看起来又宁静又安详。

这段时间以来,她实在是太累了。

他竟然有些不忍心打搅她了,于是他脱下外套轻轻覆盖在她身上,这时她却醒了。

“这是哪里?”她揉着眼睛,懵懂地问。

亦轩指着前方。她便停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霞光万丈,在那万丈霞光之间,一轮红日正在从山坳里慢慢露出了面容,整个天地都被镀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边,山头也因之变得仿若童话中的宫殿一样金碧辉煌。

眼前的美景不禁让桑柠惊呆了。她跳下车,伸出双手捂住嘴巴。

“这样的美景,”桑柠感叹道,“让人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亦轩走到她身边,伸出双手拥抱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桑柠,这样的你,也让人觉得生活真是美好。你说过,一直盼望着能够去一个不用匆忙便可以看到日出的地方。现在,我帮你把它实现了。此刻你心中还有遗憾吗?有没有依然感到痛痛的?”

桑柠仰头深深望着他,他的眼里含着笑容,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曾经的时光里,她是多么盼望这样一个时刻,可如今当它来临,她心中的痛却似无法停止。

“桑柠,谢谢你曾经给予我的、默默的、全部的爱,今后长长的岁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一点一滴地回馈你,补偿你。你说过,曾经所有的遗憾,都会因为最终的不曾错过而得到安慰。但是幸福不能一蹴而就,也不能不劳而获。如此冰雪聪明的你,看得懂世界,却看不懂自己的心吗?”

桑柠惊讶地看着亦轩。那个惯常温润的、沉默的亦轩,此刻竟是这世间最深刻了解她的知己。世间每一个人年少时的迷恋都如青春的露珠一般璀璨而匆促,她因为太珍视,才把它捧在手心呵护着,迟迟不肯放手,以至于错过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更灿烂的风光。

她的泪水淋湿了亦轩的肩膀。

“桑柠,晨露散尽,却不必悲伤,因为你即将拥有满天的朝霞,那便是你长大了的爱情。”亦轩轻拍她的背,“记得我曾经在流星划过时为你许的愿望吗?希望你爱的人也同样深爱着你。我相信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会注视着你,并陪伴你走完一生。帷源许诺给你的友谊,我会帮助他来完成,而你自己的幸福,却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他放开她,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桑柠战栗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亦轩莞尔,“你的举手投足、眼里眉间都透露着你的心事。而真正让我明白的是你住院时我去你家帮你收拾东西,看到了你的画册。从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进入你的Neverland开始,便再没有我。晨露散去,你幸福的黎明也将来临了。”

桑柠的目光越过群山万壑,投向遥远的天边。那里霞光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切都太迟,我们已经错过了。”

“真正的爱情可以穿越世间一切风雨,永远也不会错过。”

随即,他拉着她,走到靠近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太阳冉冉升起,万壑松涛在耳畔轻响,花香沁人心脾。桑柠不禁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走了好久的路,她终于在日出之前到达了。

近旁有可一生交付的知己,天边,还有她未完成的爱情。

银涛走了。等亦轩赶去见他,门口已经挂上了招租的牌子。庭审结束后,他交了罚金,便和他的母亲、女儿在一夜之间消失在北京的街头。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样的告别虽然凄凉,但也算潇洒,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洗去这个城市的铅华和浮尘,静静地和亲人一起度过宁静的一生。接下来的半年里,桑柠都始终处于忙碌之中。桑柠在宏建忙碌,这个最大的空想家,竟然没有空闲实现她天南海北的自由梦。

又是一年平安夜来临,寒冷的空气里流淌着幸福的味道。再过两天就是夏惜兰的生日,桑柠下班后到商场取回为她定做的一套首饰,便驾车回家。

天空下起了小雪,六角的小雪花从四面八方向着车窗扑来。等红灯时,她不禁打开车窗,让那些顽皮的雪花飞了进来。

“喂,大冬天的,想把自己冻成冰人吗?”熟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她探头看去,却只见行人道上一对年轻的小情侣。男孩正一边责备女孩,一边不停地搓着她红彤彤的小手。瞥见桑柠注视着他们,女孩好奇地望着她。

桑柠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正视着前方长长的车队。

“被别人深深关注着的感觉,一定让你感到无所适从吧?”耳边再次有声音响起。

桑柠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环视四周,却毫无发现。

这时手机响起,亦轩发来的短信:“平安夜的雪花出奇的美。桑柠,祝你快乐。”

桑柠调开收音机,轻柔的圣诞歌曲带来无尽温暖的感受。她轻轻握着手中的项链坠子,对着手机微微一笑,说:“亦轩,也祝你快乐。”

绿灯亮了,她却没有前行,而是驾着车向右行去。

那家法国餐厅外墙经过了装修,更显西欧风情。看着四周往来幸福的人们,桑柠拾级而上,向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在靠窗的地方坐下,点了诺曼底烩海鲜、起司培根蛋挞、烤田螺和白葡萄酒,服务生惊诧地看着她说:“小姐,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

桑柠笑着摇了摇头。这曾是她未完成的一餐,也是她未完成的遗憾。

“在美的事物面前感到卑微……在爱的面前,自我感觉也那么渺小,你的人格中,似乎缺失了一个重要部分……”

“什么部分?”

“接受爱的能力。”

她的耳畔回响着一个声音。

“Neverland里长在树上的茉莉花,蓝色的知更鸟,和不肯起床的小浣熊,我都想和你一起分享。可是当我拥有了爱的能力,你还会回来爱我吗?”一丝落寞跌进酒杯里荡漾的柔波。

桑柠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远远看去,楼下空旷的空地上竟然一片星火,缤纷的彩灯、热烈的笑脸和参差的圣诞树,仿若绿野仙踪里神秘的树林,让人眼花缭乱。桑柠带着疑惑穿过一扇拱形的小门,发现每一棵树上竟然都挂满了茉莉花和知更鸟。桑柠感觉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正当她没头没脑地这样想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浣熊!”她惊喜地大声叫着,正要扑上去抱起那个跌落在树底下的可怜家伙,不料它却一点一点从雪地里升高,一直爬到小松树的梢头。树的后面露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黑色的风衣、褐边的眼镜、顽皮的笑。

当那人和火红的玫瑰花一起出现在桑柠面前,桑柠鼻子陡然一酸,要哭出来了。不,她已经哭出来了,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衣襟上,落在冰天雪地的空气里,冻结成朵朵透明的冰花儿。

“你……怎么是你?”拭去脸上的泪水,她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人取下叼在嘴边的玫瑰花,插进桑柠风衣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抹戏谑的笑,“因为你还欠我一场吻别,所以我就回来了。”

“可是怎么办呢?”桑柠仰望着他,眼里仍旧闪烁着泪光,“你这个请求,我还是要拒绝。”

笑容从那人的唇边消失了,代之以一声叹息,“桑柠,不再爱林亦轩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吗?”

桑柠含着眼泪笑着,拼命地摇着头,“因为我只要亲吻,不要告别!”

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深深吻住了他。他一时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伸出胳膊牢牢地环抱住她,热烈地回应着她那个漫长而热烈的深吻。雪花纷纷扬扬,就像漫天的茉莉花飘洒,落满了他们的发梢、前额和脸颊。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飞快地在原地转着圈圈儿。

“不行!我要晕倒了!”桑柠大声抗议。

“这就是幸福的感觉!我等到了,你逃不掉了!”更大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

又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书淇兑现了他的诺言,陪着亦凡到了天山。可惜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泼泼洒洒的山茶花、杜鹃花和蝴蝶兰,就是没有寻到雪莲的踪迹。下山时,亦凡不无遗憾地告诉书淇大约雪莲花是极为罕见的事物,不是寻常人一次偶然的寻访就可以遇见的。书淇却告诉她雪莲花不是寻见的,而是用心才能看见的,只要足够坚强勇敢,她自己便会长成一朵洁白的雪莲花,在某一个清晨或夜晚静静绽放。

回到北京,亦凡听从了桑柠的建议,开始进行小说的创作,她打算把哥哥、瑷蓁、桑柠、书淇、银涛,还有自己的故事通通都写下来。

“那可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呢!”许静如有点儿怀疑地说。

终我一生,难道还不够吗?亦凡微微一笑说,如果你肯讲给我听,我也可以写下你和爸爸的故事。

许静如笑着摇摇头,“我的故事远没有你们的爱情故事那么精彩。”

亦凡也笑着摇摇头:静好岁月的长相守,那是另外一种爱情。

亦凡从此忙于伏案,正式将毕生精力倾注于当年被许静如认为的“不务正业”中。她始终没再去看医生,也始终没有再说话。尽管她曾经那么渴望恢复嗓音,然而岁月的洗涤已经让她渐渐明白,世间并非所有的情感都要通过言语才能表达,也并非所有的感情都需要表达。

我喜欢我的世界,这样一个小小的、宁静的世界。她在心里说。

所有人都在想念瑷蓁。但这一年除了书淇从舅舅那里听说她已经在哈佛大学开始了博士学位课程,便再没有和她有关的任何消息。

婚礼这天,礼炮齐鸣,宾客间充满笑语欢声。这便是桑柠和书淇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可也是宏建和风险投资人最后一轮谈判的胶着时期,美发师帮桑柠做头发时,她竟然还在看一份计划书。

书淇走到她旁边说:“这位小姐,你有没有见到我的未婚妻?就是一个矮矮胖胖,不怎么漂亮的女人。”

桑柠睥睨他一眼道:“我猜那个女人不但容貌丑陋,脑子也烧坏了,否则怎么会同意嫁给你?”

书淇撇撇嘴,仍旧一本正经,“如果没看见,我就把她甩了,娶你怎么样?”

桑柠不能动弹,只能一脚踢他,手中的计划书却掉落到了地上。书淇弯腰拾起后,丝毫没有归还她的意思,而是转身严肃地对美发师说:“不能让她分心,她必须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

桑柠伸手要去夺回,书淇却一把按住她的手,“根据《婚后和平相处99项原则》第66条公共场合行为准则,出门在外你必须听我的!”

桑柠一脸无辜地大喊:“你不能拿走,那是宏建的商业秘密啊!根据第68条互相尊重自由原则,你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时我有权揍你的!”

书淇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得意一笑,“根据第99条举案齐眉天长地久原则,在你生气要打我的时候,我有权吻你。”说完他轻轻吻上桑柠的鬓角,一眨眼睛,拿着她那份尚未阅毕的计划书扬长而去。

婚礼气派而热闹,远亲近邻均纷至沓来,恭喜一对天造地设的新人。婚宴完毕,陆续送走宾客,几位老友方才得闲停下来闲话谈心。望着堆积如山的贺礼,亦凡挽着林远峰的胳膊,佯装不满意地说:爸爸,您只送给他们那一对碧玉吗?这怕是有些不够诚意吧?

林远峰经不住她一再纠缠,笑吟吟地说:“那好吧,虽然昨天才看到曲谱,但我就为桑柠和书淇弹奏一首曲子以贺新婚之喜。”

他和亦轩交换了个眼神,嘴角露出十分神秘的笑容。

当林远峰的手指刚刚在琴键上跳跃,一股清新的感觉便扑面而来。一个个音符从琴键上跳跃下来,亦凡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和一片蔚蓝的大海,海天交接之处,生长着一片葱茏的柠檬树,每棵柠檬树上都挂满了璀璨的音符,它们跳跃着,演奏着世间最美丽的乐章。

突然间林远峰唱起了这曲《柠檬色的琴声》,他浑厚的嗓音和美妙的琴声在大厅里交织回响,像唱给他们的,也像唱给他自己的:

轻轻弹起这支乐曲

每个音符倾泻悲喜

你聆听的模样

如月明似山青照水碧

我看得懂你的眼

流连生命里的光环

一路走过花谢花开

是否错过了缘

再重奏这梦里仙乐

恍若回到洪荒初始

我们相遇瞬息

却似已走完今生今世

你我许下的诺言

是柠檬树下最美的音符

不曾繁华亦永无凋零

留在最好时段

我们种下的心愿

终绽开一树柠檬琴声

我要永远我会永远

弹着这歌等你回来

曾经的忧伤千朵

已深埋在这柠檬树下

风轻吹过

一树琴声悠长清远

你已回来

当桑柠从那天籁般美妙的乐曲中回过神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惊喜。

亦轩转向她,笑道:“对不起,没有告诉你便为你写的这首小词谱了曲。”

书淇难以置信,“这是桑柠作的词,你谱的曲?”

亦轩摇头,“桑柠作词不假,曲子却是一位行家为了你们倾心而作的。”他又笑道:“桑柠,你们果然是心心相印的好姐妹,连词曲都融合得这般完美。”

亦凡转头看着他们,书淇和桑柠的脸上都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是想念,是感叹,她无法分辨也不得而知,但她知道他们的胸中涌动着的,必定是世间最热烈的情感。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便赶到密云县帷源的墓地。瑷蓁走后这一年,每逢帷源的生日忌日,桑柠都会和书淇以及亦轩兄妹一起前来拜祭他。渐渐地,那未曾谋面的帷源对亦轩来说,似乎亲切得就像相知多年的老友。这天,当一行人再次来到这里,却看到帷源的碑前放着一束芬芳秀丽的矢车菊。

“她来过了。但是,她又走了。”桑柠喃喃道。

亦轩道:“她正潜心于她的世界,做着她梦想的事情。现在她肯回到这片土地,说明她正在向我们的世界走来。走着走着,或许就走到了。”

他们放下手中的花束,在帷源的墓前站立了几分钟,便慢慢向墓园外走去。

亦凡听到书淇在问桑柠:“要是她永远都不会来了,亦轩还会一直这样独自等待吗?”

“傻话!”亦凡听见桑柠在笑他,“怎么会是独自等待呢?难道没有你我相陪吗?他用了足够的时间来给对方空间也确认自己,是因为他想让这份情得到永生。”

又是一个四月,风儿轻吹过墓园,梨树的花儿纷纷扬扬飘洒落下,竟堆砌成一地雪花。亦凡回望着帷源的坟茔--这片花香萦绕的宁静之土,承载的天上人间的爱和祝福,必将使有情的人们在天堂得到宁静,在人间得到幸福。

(全书完)

鸣谢:特此向我的至亲好友,书中小诗《亲吻天空》和《柠檬色的琴声》的原作者兰凌晓表示最真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