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辛亥:摇晃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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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国人的民主旋律(4)

所谓的选举,不过是若干主持选举的士绅包办出来的。几个办事员抱着票箱,四乡走一圈,然后按选民数填票,也就算选民投过票了。说革命党人对于民主是叶公好龙,其实也不为过。

“自由择君”,是辛亥革命时南通丝鱼港地方农民提出的一个口号,类似的口号还有“自由择善”。两者加起来,意思就是自己选择善的“君”。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口号,据革命后的南通军分政府的文献,是因为刚好辛亥革命之际,南通为维修江堤,要求沿岸农民出资,而丝鱼港地方的农民不肯,大概是觉得革命后的“君”不怎么好,要自己当家,因此组织了保安会加以抵抗。还有一说是为了抗租抗税,组织了农民政府,有总司令、军政长和财政长。但是,农民政府或者保安会的土枪土炮,大刀长矛,不敌南通军分政府的洋枪洋炮,最终被镇压。革命政府没有给他们择善择君的机会,还压制了他们愿望。

据记载,号召自由择君的农民们,一度集聚五千余众,各持刀叉及三角式小红旗,还不时到天后宫(妈祖庙)和龙王庙烧香祭拜。虽然号称要自由,心里还是没底,还是要希图神仙的保佑。“自由择君”和“自由择善”,是这些农民在聚会时张贴的“广告”。这个地方的农民,何以能提出这样的口号?南通是张謇的家乡,清末以来,兴办新政,大力推行社会改造,民智较开。这些农民的首领,有私盐贩子朱天荣和退伍军人夏昆武和几个当地的民众领袖。这些人见多识广,既能模仿组织新式政府,当然也可能知晓几个新名词。

自由择君和自由择善的说法,让当时的南通士绅看来,荒诞不经,但实际上相当难能可贵。革命党人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实行民主政治,从本质上讲,就是自由择君,其中的君,是择其善而立之。虽然说,由民众选票选出来的当家人,被称为公仆。但自打民主制度确立,人人都知道,所谓的公仆,不过是一种出于尊重民众的忽悠。即使今天的美国总统,也实际上是当家人,不是公仆,一向推崇平等的美国人,还是以一见总统为荣。最早中国人看美国体制,一直都认为他们是自由择君。中国语言里的君,除了君主,也有当家人的意思。即使君就是君主,这个君主可以由民众自由择出,那么,也自然就不是传统意义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绝对君主了。当然,以那时的农民认识水平,不会想到如何对择出来的“君权”的怎样加以限制,没法跟西方思想家洛克的思想对应起来。

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从封建到郡县,就制度而言,君主一直都是世袭的,只在传说中有尧舜禹的禅让。这种禅让是否存在,或者,他们禅让的是不是一个有权力享尊荣的位置,都很难说。实际的历史中,君主宝座的取得,不是血缘世袭,就是暴力劫夺,不存在第三种途径。至于让民众选择,连这个思路都没有过。自由这个词,也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后来被用来对译freedom,很多人认为难以完全对应。但古代的自由概念,除了个人权利含义不明确之外,也有个人选择的意思在里面。只是,古代从来没有自由择君的提法,人们可以自由做这,做那,可以获得心灵和行动自主性,可以像庄子说的那样遨游天际,但就是想都不敢想自由择君,即使择善,也是老皇帝在自家儿子中间择,没别人什么事。不能不说,辛亥年农民能提出这样的说法,跟此前欧风鼓荡,有心人的启蒙,包括宣传现代民主自由观念的白话报、俗话报的启蒙,不无关系。因此,说辛亥革命前后新思潮跟民众完全没有干系,也不尽然。

但是,无论清末预备立宪期间的地方自治,包括谘议局的选举,还是后来民国第一届国会的选举,农民其实都没有自由地“择”过,多数情况是他们自己不想择,但也有想择而不让择的时候。所谓的选举,不过是若干主持选举的士绅包办出来的。几个办事员抱着票箱,四乡走一圈,然后按选民数填票,也就算选民投过票了。

当然,这样的选举,固然有宣传不到位的问题,但的确农民也没有这个意识,也就是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想自由择君。乡绅们代表他们,虽然没有经过明确授权,但实际上他们认可。可是问题是,真的有农民想自由择君了,乡绅和精英们却不肯了。按道理,革命后的南通军分政府,也不是民众推选的,仅仅几个士绅和教员一商量,就当了家了(当然得尊重巨绅张謇的意见)。按民主原则,他们组织的政府的合法性,未必比五千多农民拥戴的丝鱼港农民政府更高。许士绅自组政府,就不许农民自组政府,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协商,而是枪炮说话,赤裸裸的镇压。几位带头的农民,非死既逃,土地财产还遭到没收,连十几亩沙田也不放过。官方直称呼这些农民为土匪,事件为匪乱。

所以,说革命党人对于民主是叶公好龙,其实也不为过。立宪党人不消说了,他们中的多数人,原本要求立宪,就是要分享权力,原本就是可以他们向清政府要民主,不许民众跟他们要民主。而革命党也对于他们所追求的民主,没有多少准备,理论上都没有好好思考过。真正思考这些问题,还是得在二次革命失败后,才有可能。革命党人骨子里,依旧是认同精英政治,认同包办选举,根本不喜欢底层民众自发的民主冲动,只要是发现农民自己组织的政府,一律扑而灭之。这一点,他们跟立宪派一样,对秩序和稳定有巨大的偏好,为了这个偏好,不惜扼杀所有来自底层的要求,哪怕这些要求具有合理和正当性。

帮会平等:革命后士兵的“民主症”

越是经受过革命前宣传的老兵,就越是热衷于民主和平等,军队的纪律就只好受委屈了。

孙中山有三民主义,辛亥革命的时候,很多革命党人,对其中的二民,民生和民权主义,据说是不甚了了。大家只在意一个民族主义,在当时就是排满。平时的革命宣传,也大多拿清朝入关时的残暴,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说事,几乎没什么人真的宣传民主。在这方面,革命党人的先进性甚至比不上立宪党人,人家鼓吹立宪,还就是老讲立宪的好处,宣讲宪政思想,推行地方自治,实行选举。但是,革命真的来了,革命党对满人,其实倒是相当客气,只要不抵抗,就放他一马,种族屠杀基本上是没有的。也许,辛亥距离庚子不远,革命党人一直惦记着给外国人一个文明的好印象,扭转庚子年的遗憾。所以,刀也就不怎么好举起来了。但是,革命后的各地民军,倒是一致同意学习西方,建立民主政府,没有人敢对西方趸来的民主、平等概念掉以轻心。汉阳军政府的首领老革命党人李亚东,刚从监狱出来,学清朝的官坐上了八抬大轿,立刻就被武昌的革命军士兵鄙视了,如果不是逃得快一点,连轿子带人都要被砸掉。所以人说,革命时三民主义只有一民,到了革命后,反而变成二民了。

革命士兵对民主和平等的坚持,对于遏制革命党做官的人摆官架子,当官做老爷大有好处。但另一方面,在指挥调动方面,却有麻烦。武汉的革命军好一点,因为原来参加革命的新军士兵,由于迅速扩军,都变成军官了。新招来的兵,对于民主、平等这样的概念,一无所知,所以,打起仗来,调兵遣将还不是太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士兵战术素养全无,仅仅会扣扳机而已,不会打仗。但是,其他地方的革命士兵,当他们自觉地实践民主和平等之时,麻烦就来了。湖南革命军中,有相当部分的老兵,参加过北伐援鄂。停战之后,回到长沙,军队没有来得及扩编,兵还是兵,但功劳大,资格老。于是,没有什么军官能放在他们眼里,一个连的士兵开一个会,决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年毛泽东做了半年的新军士兵,天天上图书馆看书,也没有人管。漫说连排长管不了,就是师长旅长来了也白给。士兵们认为,革命就是要民主,大家平等,打到了清朝的官老爷,就不能再受辖治。

陕西亦复如是。参加革命的新军士兵,十之八九没有纪律,不听调遣。陕西军政府派人马四出掠地,派到哪个部队头上,到了日子,领兵官在集合地等候士兵,等上一天都没个人影。派哪个营,哪个营不动。派出占领渭南的部队,因士兵不来,领兵官结果只带了十几个学生兵前去,到地方之后,由于人少而枪多,结果被当地土匪觊觎,加以包围,竟然悉数被歼。直到这时,派给领兵官的两个营,还没有到达集合地点。像这样的事情,在陕西革命期间,发生了好多起。士兵不听军官的话,自行其是,想干嘛干嘛。军中哥老会极度膨胀,会党的原始平等观念,跟革命党的民主思想,搅合到了一起,只有几个龙头大爷的话,还听听,别的人,多高的官阶,一律没用。

这种状况,据说俄国十月革命后也有过。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回忆说,革命后的工厂工人,动辄就不开工了。一问,他们开会决议休息了,说,都革命了,工人说了算,不能苛待自己。后来大革命时期的武汉,也有类似的事,工厂的工人,动辄开会决定给自己发很高的工资,但却不干活,给自己放假。逼得老板逃之夭夭,工厂倒闭。只是这种革命后的民主症,在辛亥革命期间,主要表现在军队里,越是经受过革命前宣传的老兵,就越是热衷于民主和平等,军队的纪律就只好受委屈了。

说起来,士兵们最在乎的,其实是平等。这种平等,跟会党有关。会党内部固然也有等级,但理论上帮里不分大小,都是兄弟。即使龙头大爷、舵把子,也不能随意欺负小兄弟,比如睡了小兄弟的媳妇,则兄弟伙都不答应,一样三刀六洞。抢了东西,也要均分,所谓的大爷,就是分得均,行得正,并没有太多的特权。革命后的龙头大爷做了官,但这种帮会的平等,却伴随着革命党人对西方概念的引进,进入到革命队伍里,所以,这些人的官,做得也不大像官。所不同的是,革命后平等的落实,有时需要通过民主程序,开会商议,出决议。自然,这样的军队,一般都没有纪律。无疑,这不是什么民主,只算一种自发的无政府倾向。

没有纪律的军队,即使是革命军队,也是相当可怕的。所以,凡是革命党占优势的独立省份,秩序都乱。连首都南京,都经常有兵变发生,动不动乱兵就出来抢劫了。最著名的是江西部队哗变,抢得整个南京都怕,最后遭到南京临时政府的解散。其实,当时出来抢劫的士兵很多,哪个部队都有。革命军军官控制不住部队,几乎成了一个共性的问题。只有江西的李烈钧,采用强制手段,才稍微好点。这也是为什么黄兴在孙中山交出政权,留守南京之时,不得不裁掉大部分革命军的原因。这些军队的存在,除了败坏革命党的名声,没有任何作用。这样可怕的军队,打起仗来,却一点用都没有。后来,袁世凯对国民党下手,撤掉革命党人的几个都督,安徽、湖南和广东,都没有抵抗,军队根本没用,拿什么抵抗呢?只有江西还能打一下,但也就打了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