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长沙乡下的王闿运,是个名气足够大,但本钱也不够的名士。革命到来之际,他很镇定,安静地待在家里。看见报上报道武昌起义的事,只是淡淡地记上一笔,不动声色。接下来,他会嘲笑一下摄政王载沣的手足无措,“乱了枪法”。当门人向他报告湖南的革命时,他对于可能的动乱,无可奈何,觉得也可能会大乱将至,“玉石俱焚,牛骥同皂”。但却丝毫不做防备,一付不死不降不走的架势,听之任之。已经须臾不可分离的周妈,此时已经随侍在此老身边。日记里时常会出现,周妪如何,周妪又如何的记载。在外间的乱哄哄中,他的生活,他的享乐,纹丝不乱。待到焦达峰已死,谭延闿接任,湘事趋于稳定,他则感慨,“我等已专制受累,复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这样的感慨,对照当时很多士绅处境,不得不让你感到此老的确见识不凡,这样的话,非洞悉世事,尤其洞悉士绅在大变动时代的处境,是说不出来的。有资料说,谭延闿做了都督之后,曾具西式礼服往见。此老居然顶戴花翎袍褂辫子出迎。一见之下,谭未免尴尬。王闿运笑道:你别诧异,你穿的和我穿的,都是穿戴而已,皆外国服而已。此老在此大变动之际,犹不改滑稽玩笑本色。不过,他对于袁世凯,既不像翰林公徐兆玮那样期待,也不像举人刘大鹏那样讨厌。在袁世凯接下临时大总统之后,他改了他此前的一首诗的两句:“竖子无成更堪叹,群儿自贵有谁尊?”表达了他对袁世凯的轻蔑,似乎这时就看出了袁世凯后来的悲剧结局,很有几分谶语的感觉。
只是,后来袁世凯坐稳了总统之后,请他这位老前辈进京做官,做国史馆的馆长,他又携周妈欣然就道。一路上,无论哪个督军请饭,他都携周妈前去,一直把个老妈子携到袁世凯的新华门里。做了官之后,又放任周妈把持馆务,反正这个馆也无事可做,无非给些遗老口饭吃。博得报界哄传的“老荡子”之名,也不在乎。当杨度发起筹安会,袁氏帝制的露出口风之时,他却借口“帷薄不修”(古来指不能整肃家政,放任妇女行为不谨),不管周妈乐意与否,挂冠而去。可以嘻嘻哈哈地做袁总统的官,却不肯嘻嘻哈哈做袁皇帝的臣,坚决不肯趟这道浑水,于日后“群儿自贵有谁尊”的年代,多几分从容。
辛亥革命,某些士绅是看客,农民也是看客,凡是看客,对后来的政局变化,似乎都没有多少影响。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无非跟着走,走着瞧。但是,士绅这种看客,却能发声,他们的声音,告诉人们,他们不乐意,告诉人们,革命的毛病,民国的问题,只是当时没人听罢了。可是,历史不总是按站在前台的英雄的意图走,袁世凯出了山,做了总统,但却内忧外患重重,到了没有善终。乡绅们没看上眼的民国,连年动荡不已。传说是王闿运的一付对子说的挺巧: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无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五花八门的革命旗帜
大抵混乱之中,只消打出一个跟清朝的龙旗不一样的旗来,也就行了。
一群人一起干事,无论是打仗还是造反,大抵要有旗帜。贾谊《过秦论》上说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但凡叫个旗,有竿还得有块布,布上应该是写着一个大大的“陈”,或者“张楚”两个字。古代军队作战,按孙子兵法的说法,旌旗是用来统一号令的。每个作战单位都有自己的旗帜,上书单位首长的姓氏,先是小单位的统一,而后大单位的统一,众兵听命于小旗,小旗听命于大旗。有时旗帜也用来迷惑敌人,布空城计,要遍插旗帜,人数不那么众多的军队,旗帜多了,敌人远远望去,没准会望而生畏的。所以当年的太平军打仗,几乎人手一旗,远远望去,旌旗满眼,一万兵,会被人当十万来看,在湘军崛起之前,吓唬清军,非常有效。
进入热兵器时代,通讯工具比较发达,旗帜的作用没有那么大了。只有非常落伍军队,比如马桶将军王怀庆的兵,部队打仗才会打着绣着“王”字的大旗往上冲。一般来说,旗帜往往就是一种标志,一种区别敌我的标志,主要用来宣示立场。武昌起义,起义军打出来的是铁血十八星旗,这个旗帜,是共进会的旗,据说表示中国的十八行省。其实,按道理共进会属于同盟会的一支,同盟会当年成立的时候,定的旗帜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作为一个分支,敢于独树一帜,实际上反应的是同盟会内部的纷争。
1905年同盟会成立的时候,孙中山力主用兴中会的青天白日旗,这个旗帜是他的好友陆皓东设计的,而陆皓东在孙中山1895年策动的第一次起义中牺牲,而后,兴中会的几次起事,都打这个旗帜。对孙氏而言,同盟会继续打这个旗帜,一来纪念烈士,二来也昭示着孙中山革命的正统地位——他革命最早。但是,在商议确定旗帜的会上,大家七嘴八舌,什么提议都有,有提议五色旗的,有建议用井字旗的,有主张用十八星旗的。最可笑的,还有建议用金瓜斧钺旗的。各有各的理由,五色旗是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同时也暗含着五行;井字旗象征井田制,耕者有其田;而十八星则是代表十八行省,看似学美国,一个地方一颗星,但形状则类似传统天文学上的星宿;金瓜斧钺据说则是代表着汉人的尚武精神。连一向拥孙的黄兴,也觉得青天白日旗不大好,关键是跟日本的旭日旗太相似。言外之意,起义的时候打出来,容易让老百姓怀疑是汉奸。没有办法,孙中山最后妥协,在青天白日上加上红底,形成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新旗,在保留青天白日的基础上,加上国人喜欢的红色。而红白蓝三色,当时又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所以,最终说服了同仁。而共进会的独树一帜表明,当初的一致同意,看来还是言不由衷,其实大家肚子里还是各有算盘。
武昌起义之后,各地起义所用的旗帜五花八门。用的最多的是白旗,老百姓解释,是反清复明,给崇祯皇帝戴孝,至少部分会党中人,接受这个解释。但革命党到底怎么想的,不大清楚。大抵混乱之中,只消打出一个跟清朝的龙旗不一样的旗来,也就行了。江浙沪一带,革命军用的是五色旗,这个旗帜,为沪军都督陈其美所喜爱,江苏都督程德全和浙江都督汤寿潜也同意。陈炯明在广东惠州揭竿起义,用的是井字旗。广东其他地方,则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某些小地方,也有用青天白日旗的。临时政府成立,在沪军都督陈其美的策动下,临时参议院决议采用五色旗,当时首义之区湖北代表不干,坚持用十八星,但没有被十八星包括的蒙古、新疆和东三省代表坚决反对,加上还有一个西藏呢。在民族大义面前,没有人再能说什么,于是就定了五色旗为国旗。尽管如此,孙中山还是对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情有独钟,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插上这个旗,聊以自我安慰。但毕竟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没人看好他的宝贝旗帜,他也没办法。
袁世凯接掌大总统之后,临时参议院迁到北京,旗帜之争得到最后的解决。五色旗作为国旗,成为定论。铁血十八星旗,被定为陆军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被定为海军旗。其他的旗,无论井田旗还是白旗,统统退出历史舞台。其后,北洋时期的民国,一直都袭用五色旗,只有洪宪帝制的一小段,变了由海军部总长刘冠雄设计的新国旗——在原来五色基础上,再加斜道的五色,等于打了五色的叉,好不晦气。随着帝制很快告终,新国旗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挂出来。此前民国二年,革命党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组织中华革命党,以青天白日旗为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为国旗,但由于这个党没有太大动静,因此旗等于也没挂出来。袁世凯死后,孙中山在广州联合西南军阀,成立非常政府,再次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作为国旗,在旗帜上,给了自己当年一个交待。但这个交待,也只是体现在非常大总统府上,别的地方,还是照旧挂五色旗。
旗帜只是一种象征,旗帜之争,实际上是背后的想法之争。白旗代表着反清复明,代表着会党的意思,也象征着会党的势力。而井田旗则代表一些富有社会主义思想的革命党人的心思,只是有这种心思的人,实力太小。十八星和五色旗,都代表了部分的革命党人对未来中国的一种设想,一个基于地域,一个基于族群,都有很强的中国传统因素。但这种设想的背后,都是对孙中山革命正统的某种背离。即使没这个因素,青天白日旗,的确也日本色彩太重,为革命党内部的民族主义者所不喜。就是孙中山自己也不得不不断往上添加中国因素,比如原来旗上的光道,没有定数,孙中山定为十二道,代表干支。然后又加上满地红,中国人喜欢的喜色。即使这样,后来好多前同盟会的同志,还是不满意。如果不是后来国民党改组,孙氏嫡系占了上风,大家竞相打孙中山牌,国民党的几个派系都强调孙氏正统,最终蒋介石当了家,孙中山坐稳了国父的荣座,旗帜之争,也许还会有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