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打横抱在怀里。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有些迷糊地望着四周缓缓移动的景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阵阵浪涛拍岸声传入耳,她才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之前是落水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抬眼看向那个抱着自己走路的白衣男子,声音嘶哑道:“我们……没淹死吗?”
没有回答。
她心中不安,试探着再问:“难道……我们已经死了?”
“……”
“真的已经死了?可是我……可是我……”
“……没死。”那男子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着,让人辨不出情绪,“我先带你去找个避风的地方。”
经他提醒,渺渺这才发现自己湿透了的身体几乎已经被寒风吹得结成了冰块,连带着四肢百骸也都冻得发僵,她努力地想要动一动,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任由那男子抱着自己走。
北风冷冷地刮着,还带着一些江水的潮气,两人此刻所在的地方似乎是玉江中的一座孤岛,渺渺瞧着身后岛岸边的浅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水流冲上来的,还是被这面具男带着游上来的,更不知道这座岛距离陆岸有多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儿应该无人居住。岛上耸立着几座矮丘山石,尽管已是冬天,山丘上的树木依然葱郁青绿,可除此之外,这里似乎就别无他物了。
身体被冻得麻木的没了感觉,只剩下脑子可以思考。渺渺靠在男子的怀里,将四周环境都环顾了一圈后,她又郁闷地拿眼睛上下扫视他,却没想到在不经意间,她瞧见他左臂的衣袖被礁石划破了一个口子,而里面伤口溢出的血迹……竟是黑色的。
黑色的……刹那间,渺渺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血了,然而这个噩梦是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的。在身中梨花的那些年里,她身上流出的都是这样的黑血。而后来她终于得以解脱,可那‘梨花’,那‘梨花’……
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渺渺猛地抬头盯住男子的脸。
墨色长发,白衣银面,男子的五官此刻全部被面具遮住,只露出坚毅的下巴。然而那如雪一样的肤色,竟和印象中那个漂亮的、冷冽的、像妖怪一样的少年的隐隐地重合了起来。
纪小柏,纪小柏,是……你吗?
眼角不由自主地有泪水流下,渺渺愣愣地张开嘴,却由于心绪激荡,喉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副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是不想再见她了吗。
她脑中纷乱地闪过许多念头,身侧的男子却已经沿着矮丘寻到了一处可以遮风的小山凹,抱着她跨步踏了进去。
将渺渺放在一块石头旁让她靠坐好,那男子起身要走。渺渺慌忙拉住他,喉咙里终于挤出一点声音:“你去哪里?”
“拾柴生火。”他注意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不由得再度蹲下来搭上她的肩,“很冷?”
渺渺费力地摇头:“不冷,你别走。”
他并没有答应:“我很快回来。”
这个山凹里比外面好了许多,起码吹不到多少寒风了。渺渺哆嗦着靠在石头上焦急等待,只觉得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也像是几万年那么长,又不安地煎熬了片刻,她正打算强撑着出去寻他,那面具男总算带着木柴回来了。
火堆很快生了起来,渺渺将湿衣服全部脱下来晾在篝火旁烘干,而面具男则背对着她守在洞外。火堆很旺,小小的山凹里只能听见木柴被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渺渺蹲着身子躲在衣服后面,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瞄着外面那人的身影,她心思混乱,只觉得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于是衣服才烘了七八成干,她就迫不及待地穿戴好了跑出去。
可一旦走近了他,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水气,那人就坐在外面的岩石上打坐调息,似乎根本就没察觉到她的靠近。渺渺绕到他身侧,愣愣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几番欲言又止。
能说什么好呢。问他当初为什么消失?现在又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她?
为什么……那时为了救她而搞得自己遍体鳞伤,却始终什么也不肯说,宁愿她继续惧怕他、戒备他,甚至恨他?
想到这里就心酸的不得了,一瞬间,渺渺的体内仿佛涌现出了无限的勇气,她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朝他脸上的面具摸去。
那人却忽然动了动,一言不发地侧过头来瞧她,那被遮掩住的表情让人完全看不透。渺渺被他身上的凛冽气息给慑住,讪讪地收回手:“那个,我好了,换你去烤烤火吧。”
“我不用。”
“可是一直湿着衣服怎么行……”
“有内力护体,无妨。”
总是这样逞强,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怒气:“有内力了不起?外面风大,那边有火为什么不烤?总是不爱惜自己,难道指望谁来巴着求着对你好。”
“你说得对。”那人轻轻笑起来,果真站起身就往火堆旁走去,“若连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
“哎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渺渺顿时懊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他,“有我陪着你啊……”
他停下脚步,略微转过脸:“你陪着我?为什么?”
渺渺一时语塞,不知道要不要揭穿他,还是继续配合他装作一个陌生人:“那个……先前在船上谢谢你救我……还有,落水的时候也谢谢……”
“这样啊。”他想起来了,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知恩图报的性格,一点点小恩小惠都能感动半天,和他可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太心软,怎么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救你,说不定我是要害你。”
“那你是要害我么?”
他没有回答,走进山凹里坐下了:“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渺渺愣了愣,干嘛这样一副生怕她缠上他的语气啊,不对,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很嫌弃自己来着,但是和现在这情形好像又不一样。
她厚着脸皮蹭到他身旁坐下:“我本来就是个很心软的人。你不知道,以前有个人从小就想杀我,还下毒害我的朋友,可他后来为了救我,把我的毒转到了他自己身上……”说到这里,她抽了抽鼻子,有点想哭,“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做坏事的时候就当着我的面,偏偏救了我的事却不给我知道,害我一直误会他,他要是肯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丢下他了。”
他淡淡地听着:“是么。”
渺渺红着眼眶点点头,又趁机向他挪近了点:“他不见了,我找了他很久,一直在找他,很怕再也见不到他。”怕自己言辞还不够诚恳,她又狗腿地加了一句,“我连做梦都在想着他。”
那人微微一怔,转头去瞧她的脸,许久才道:“那你是因为他救过你,才想着他的么?”
渺渺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我就很难过很难过……”
他有些冷淡地开口:“是在可怜他么?”
“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渺渺只是了半天,也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愧疚吧,好像又不单单是这样。
燃烧的火苗发出噼啪一声响。男人不再接话了,将后背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修生养息,洞内的气氛骤然僵了下来。
渺渺偷眼瞄了半天也观察不出他的情绪,可是又很想和他再说说话,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痒,最后只好咳了一声:“你冷不冷?”
那人仍是淡淡的,倒也没有不理她:“不冷。”
“胡说。”渺渺的手不知何时就已经覆上了他的手背,那份凉意刺激刺得她身体发颤,她心里一酸,几乎要掉泪,“怎么烘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冷。”
他身体微微僵住,抽回手:“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随便拉男人的手。”
可你又不是别人!她心中这么想着,嘴里就不自觉地喊了出来。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只剩下火光将周围照得一片橘红。呆了片刻,渺渺索性破罐子破摔,抬手去抓他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条件反射般地捉住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忽然身体猛地一震,竟伸手就在她昏睡穴点了一下。
渺渺的身体瞬间就滑倒在地上,而纪小柏像是逃跑一样大步奔了出去。
山凹里少了一个人,空气又变得湿冷下来。耳中听到他跑远了,地上的渺渺才缓缓睁开眼。
这些年她跟着镖局走南闯北,早就学了不少防身之术,周身的几处大穴都平时在衣服里都用软木片护住的,一般人很难点到。可是纪小柏又不是一般人,为什么刚刚下手的时候竟然也会没察觉到她的这点小伎俩,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想着想着,渺渺心里就有点急,爬起来冲到外面,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入了夜,天黑得像一团墨。她在附近寻了一圈,可是哪里都没见到人,终于忍不住有些慌了。
那家伙该不会又不见了吧?渺渺顿时暗骂自己刚刚不该装晕的,要是死死抱着他就没事了,又或者不要拆穿他就好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就一个小破岛,他就算再怎么不想见到自己,也不能长着翅膀飞走吧。正想着,耳边忽然就听到身侧的树丛里发出一点动静,渺渺心里一个激动,立马冲了过去。
拨开树丛,却看到那个白衣银面的男人半跪在地上,惨淡的月光打在他身上,一只手的手指嵌进地面的泥里另,另一手撑在面前的树干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黑色的,触目惊心的黑色血痕。
那么痛不欲生的模样……渺渺惊呆了,死命捂住了嘴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近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为什么梨花会发作?今晚明明不是月圆……”
他听到她的声音,喉头里的血气没有压住,忽然就一口吐了出来,半晌才弓起背喘气:“你走开。”
渺渺哪里还肯走开,扑上去抱住他:“痛不痛?”
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怎么可能不痛,这滋味她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吗?
抬手一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并没有时间给她难过:“小柏,小柏,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她迅速放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朝矮丘上跑,借着月光乱蹿了许久,终于被她找到了一片竹子。
猛地用匕首削下一段竹干,打通竹节,挖孔调音,渺渺握紧做好的竹笛就立刻往回跑。
纪小柏还在原地,似乎连半跪的姿势也维持不住了,身体几乎是蜷缩着贴在地上。渺渺蹲到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将笛子举到唇边,在空寂的夜里缓缓吹出龙吟曲的调子。
当年在祭谷,每到月圆时师傅都会吹奏此曲,多少能帮她抑制一点梨花发作的痛楚。
没有打磨过的竹皮很粗糙,还有许多细小的锯齿,很快就将渺渺的嘴唇磨得出了血,不过她也感觉不到疼了,目光望住地上的那个人,又想到端容临死前说的话,雪灵芝加千年寒冰会加重‘梨花’的毒性,所以他才会在今夜也发作这毒的么?那么他此刻到底受了多少痛楚,这一年来又受了多少痛楚呢。
光这么想着,心里就难过得无法形容。
笛声响了一整夜,一直到月亮落下去还在不停地回旋。而天终于蒙蒙地亮起来,带着暖意的阳光像金子一样铺洒在两个人身上。
渺渺扔了笛子,手臂和嘴唇都已经麻木得没了感觉,可她瞧着地上那个安静下来的人,仍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朝他脸上摸去。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就碰到了他的面具,只轻轻一摘,面具下那张容颜如玉的脸就露了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毒发完,还是因为许久没有见到阳光的关系,他的脸苍白又清瘦,只有那双凤眼还和以前一样漂亮,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
渺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纪小柏轻轻笑了下:“可怜我么?”
“不是的。”渺渺擦了擦眼泪,嘴角全被磨破了皮,稍稍一张嘴就疼得她倒抽好几口凉气,只好摇着头扑到他身上。
纪小柏立刻冷冷地推开她,可她又像八爪鱼一样粘了上去。
他再推,她再扑,直到急得再次掉泪:“小柏,你可别再走了,你走了,我这里疼。”说着,她伸手指向自己的心口。
纪小柏终于僵住不动。
渺渺一看有戏,嘴里一边抽着凉气,一边再接再厉道:“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不好?”
纪小柏望着她不动。
渺渺心里沉了沉,惶惶不安道:“不好吗?”
他却转开脸,声音很冷:“我杀过许多人,你一向不喜欢的。何况和我这样的人一起,你那些朋友也都不会接受。”
“没有关系的,那些都没有关系了。”渺渺急急地掰过他的脸,“反正我陪着你。”
反正、反正自己也不算不上什么好人,那么就算是和他一起做坏人也是好的。
他笑得有些淡:“会后悔的吧。”
渺渺拼命摇头:“绝不后悔。”
他望着她许久,瞧见她的又酸涩又难过的表情,凤眼里总算起了一丝异样的神采:“真的?”
渺渺被他瞧得心头乱跳,不由得涌出一腔热血来,就差伸手指天发誓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么辛苦才找到你,怎么还会再放手。
太阳越升越高,照得满地都是金光。纪小柏终于反手抱住她,越搂越紧,竟像是要将她揉进骨子里,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你一定不要骗我。”
“不骗你。”渺渺放松下来,确定他不会再消失了,她一夜未眠的脑袋忍不住有了几丝睡意,“我不骗你的,你以后也不要骗我……”
“好。”
她放心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困意让她越来越睁不开眼,她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原来这个人的肩膀也很让人安心的,虽然他的身体还是有些凉,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以后……总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