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木匕首
15393100000014

第14章 积木(2)

范蠡一连病了三天,这三天时间,他做了许许多多怪梦:一会儿,他梦见那位被砍头的美女拎着自己的脑袋来找他索命,那颗头还在不停地滴血,地上血太多,连床都漂浮起来;一会儿,他梦见越王勾践大发狂疾,手持利剑,逢人就砍,见人就劈;一会儿,他梦见西施在吴王的怀抱中,已战战兢兢哭成一个泪人儿;一会儿,他梦见文种带着一群人打猎,结果被一头跳涧白额猛虎撕成了碎片;一会儿,他梦见范家满门带孝,哭声动地惊天,却没人愿意告诉他,究竟是老爷死了,还是老兄死了;一会儿,他梦见自己已经泛舟五湖,可船在湖心,开始渗水,梢工变成持刀打劫的强盗……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范蠡浑身无力,虚弱之极,睁开眼睛就感觉天旋地转,帐帏也变成了巨大的网罗。

听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后,范蠡的父亲向越王勾践上书,请他恩准,让范蠡回家治病,但越王未予答理。勾践心思绵密,城府幽深,他可不愿让范蠡借病休养,瞅个空当,逃之夭夭。他要把范蠡置于眼皮底下,严加盯管。当然,他决定派最好的王宫宫医,去治疗范蠡的这场怪病。

“大王,范大夫的病是惊厥所致,微臣开了几副药,可以定惴压惊,还魂归窍;还开了几副温补一类的药物,专给他培元固本。”何宫医为人圆滑,开的药方在两可之间。

“大王,范大夫的病是由于寒气攻心,痰火上升所致。微臣开了一副猛药,保证药到病除。”李宫医自信医术高明,他开的药方直指病灶,不会有任何偏差。

“大王,范大夫脉象弦急,此病生得蹊跷,依微臣所见,并不是范大夫的身体出了毛病,而是心念遇到魔障,只要解开心结,此病无需攻以药石,即可霍然而愈。”唐宫医才是真正的高手,乍听去,却又不像是宫中宫医讲的套话。

三个宫医有三套说法,最终还得由越王勾践拍板定夺,这事就变得十分滑稽了,谁给范蠡治病?到底是越王,还是那三位名医?

“既然这样,寡人觉得唐宫医的话有道理,范大夫这病并无大碍,他自己就能扛过去,当然,用点药培元固本,没有坏处。”

这就是领袖人物,不用自己妙手回春,只须有慧眼慧心就行,认得准谁讲的话在理,谁讲的话无聊,谁讲的意见模棱两可。一个人有十分脑力,不必有十分技艺,有时甚至连三分技艺都没有,照样领袖群伦。

到了第四天,那些恶梦像潮水一样退却了,范蠡安心地酣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后,已是下午申时,他感觉脑袋仍旧沉重,但睁开眼睛,不再晕眩,这就好。阉人侍候范蠡起床,他喝了点鸡汤,又进了些肉糜,顿觉身体清爽多了。范蠡叫人把他抬到王宫外去,唐宫医过来,把了一下脉,脉象仍稍显虚弱,但元气已回升,便同意范蠡下床。两个年轻力壮的阉人用便辇把范蠡抬到宫门外,正是晚夏时节,下午仍然炎热,宫外的高树上,蝉儿“知了”、“知了”的叫得正欢,它们究竟“知了”什么呢?这世界充满杀机,悲剧连场演出,难道它们都一律知了?范蠡卧病数日,对集训的进程一无所知,他问身边的阉人:

“种大夫的训练课效果如何?”范蠡所说的“种大夫”,就是文种,大家都觉得这样称呼更为亲切,久而久之,就约定俗成了。

“范大夫,那天你下令,当众杀了个迟到者,这下可镇住了所有的美人,第二天,但凡种大夫说要干什么,所有美人无不遵从,真就做到了令行禁止。”一位阉人用讨好的语气恭敬地回答道。

“都说,只有杀人才能立威。范大夫,那天你手中令旗一挥,别说那些美人个个变色,连宫中卫士也个个变色!范大夫病后,种大夫的训练课只加上了一天就结束了,他说,时间紧迫,要把课程往前赶,这两三天,美人在修习宫廷礼仪,个个学得极其用心,王后很满意,也说是不用一旬,大约七八天就可以把宫廷礼仪全部学完。”另一位阉人口齿更加伶俐,他只用几句话就把事情讲得脉络清晰。

“学得最好的是西施,其次就是郑旦。西施的一举一动,王后都十分欣赏,夸她小家璧玉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简单,就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王侯千金,也不及她贵气。大王去看过两次练习,也击节叫好,夸赞了一番。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大王笑得那么舒心。”开头说话的那位阉人不愿甘拜下风,同样讲得眉飞色舞。

“既然都说好,那现在就去看看,应该还没下课。”范蠡动了好奇心,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立刻动身,去现场看看西施。

两名阉人用步辇抬着范蠡去玄武宫看排练,沿途的宫廷卫士见到范大夫病已初愈,无不微笑敬礼。越王勾践与他的父祖崇尚简朴,对修治宫室兴趣不浓,最感兴趣的不是衣食住行和声色犬马的享用,而是创立王霸之业,这就是说,他们是创业型的君主,不是享乐型的君主。越王勾践只有三宫一殿。宫是用来住越王、王后、妃、嫔、宫女、阉人的,卫士住在毗邻王宫的营房。殿是越王用来与众臣僚议事的。玄武宫又称美人宫,是王后的寝宫,除开越王居住的朱雀宫,这里算得上是王宫中最轩敞的地方了。

范蠡示意阉人不要声张,他们悄悄地从侧门进去,把步辇停放在角落。一百二十位美人(又补足了原数)都在听从王后的口令,练习徐行、端坐、直立、顾盼、言笑的姿态和接物待人的礼仪。这是第三套宫廷礼仪,很显然,美人已练得娴熟。范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不过几天时间,一百二十名美人就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质变,由朴素的村姑变成了文雅的淑女。尤其是西施,变化最大,一举一动,尽态极妍,令人赞赏不置。她的美丽是那种行云流水的美丽,自然而又自在,一点都不矫揉,一点都不做作。西施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坐在步辇上的范蠡,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关爱在其中,欣慰也在其中。在距离西施十多丈远的地方,范蠡已感觉到西施的善意。

到了酉时三刻,这天的排练任务已经圆满完成。王后早就注意到了范蠡的存在,但上课时,她未露声色。下课后,她主动过来,范蠡要起身行礼,王后示意他不要动。

“范大夫的微恙痊愈了吧?”王后面露关切的神色。

“谢谢王后关心,已好多了。卑臣老是惦记着训练进度,听到众人赞不绝口,就过来看看。果然像模像样了,王后调教有方啊!”范蠡病体尚未复原,声音略微有些不稳。

“这些美人聪明灵活,一点也不笨。照目前的进度练下去,礼仪课再过三四天就能结束了,平时温习温习,估计都能过关。范大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再好好将养几日,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上课!”

王后性情温和,不似越王那样暴躁,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但除了高贵的气质,并不算出众出色的美人,她的衣着十分朴素,脸上不施粉黛,甚至通身都没戴一件金器和玉器。自从越王勾践定下“二十年沼吴”的复仇计划,王后就节衣缩食,亲自纺绩,亲自缝纫,身为表率,人人都很敬佩她。王后以越王的事业为事业,以越王的痛苦为痛苦,以越王的羞辱为羞辱,将来,肯定也会以越王的胜利为胜利,以越王的荣耀为荣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范蠡的心目中,王后确实有其可敬之处,不在于她夫唱妇随的顺从,也不在于她能做到“衣不重色,食不兼味”,而在于她具有勇于任事的精神。在乱世,一个人抽身远避是上策,但这个上策很难由自己去选择。中策是勇于任事,敢于负责,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倾心竭力地奋斗。可是天下人多半选择的是下策,那就是蝇营狗苟,大难迫在眉睫,仍以嗜欲为先。至于女流之辈,身处乱世,风险更多,她能坚持中策,就算是坚持了上策。

王后问候过范蠡,那些美人也都鱼贯而至,纷纷行礼问候范大夫、范总教习。她们昔日行礼,不说潦草,也是马虎。她们现在行礼,则不仅娴雅,而且从容。才不过数日工夫,就能改变这些村姑身上根深蒂固的积习,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西施行礼时,两个酒窝里溢满了笑意,宛如两盏美酒,范蠡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西施与范蠡对碰了一瞬目光,那一瞬,她脸上飞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这番情景,飘忽之间就过去了。除开范蠡和西施心眼相通,场中另有一人瞧出了奥妙,那人就是王后,她心细如发,眼明如镜。

第二天,王后还要教导众美人练习第四套礼仪,即祭祀礼仪。范蠡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幸亏那位唐宫医精心护理,用的是食疗,而不是药疗。当初,倘若越王勾践采信李宫医的疗法,用狼虎猛药狂攻子虚乌有的病灶,说不定此刻他已病势转沉,奄奄一息了。

这回,范蠡的认识已由感性达于理性:越王勾践虽不属仁义之君,但可算英明之主。鸟喙人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处处落实,绝非做秀,他的忍耐力,他的责任心,他的鸿鹄志,他的血性、勇气和才干,哪一样不是常人望尘莫及的?男子汉,大丈夫,昂臧于天地之间,遇大厄,蒙大耻,受大屈,遭大罪,忍大愤,吃大苦,都是成大事、立大功、获大名的前奏,放眼古今,罕有例外。越王勾践正是这样的大忍者、大强者、大智者、大勇者,范蠡由衷地敬佩此人,他真就有了要辅佐越王勾践干成千秋伟业的冲动。

病愈后,范蠡听人说起,褚三曾来探病,今天范蠡自觉身子骨爽气多了,正好前往东梅花巷回访褚三。早先,褚三是一名杀狗的屠夫,人很仗义,一诺千金,从不食言,为朋友两肋插刀,绝无难色。当年,范蠡还只有十五六岁,尚未加冠,他听别人说起褚三为人如何如何侠义,武艺如何高强,便擅自做主,去东梅花巷拜见褚三。褚三以杀狗为业,但他天生具有法眼和慧眼,他一看范蠡神态轩昂,从容淡定,便知这少年乃颖秀天才,将来决非凡庸之辈。两人谈论甚欢,竟不拘礼数,结为忘年之交。褚三的老婆烧得一手好菜肴,在东西梅花巷一带有口皆碑,开了一座家常菜馆,生意红火得没法儿形容,起初是几张桌子,后来是几十张桌子都没地方摆下。两年前,褚三把狗肉摊收了,到店里帮个手,可是褚三娘忙里忙外,不怕累,头一号的心疼老公,她让褚三歇着,宁可请伙计,这样子,她使唤起来也更方便些。褚三乐得清闲,便带着十七岁的独子褚不惊到处寻访侠义之士,切磋武功,谈论风义,几年下来,两父子成了越国的名人。褚三年过五十,他有范蠡这样的忘年交,自然引以为自豪。前几天,他听说范蠡在校场上突然中邪,当晚得了怪病,高烧不退,人事不省,便去越王宫探视。有卫士认得褚三,但这个方便之门他们不敢开,便只留下了褚三送来的果盘和食盒,答应转交。褚三怏怏不乐地回到东梅花巷,越想越不放心,绕室彷徨,束手无策,褚不惊对父亲说:

“义叔是何等人!你常夸他是当今只可得一,不可有二的人物,这怪病能奈他何?”

褚三娘也说范蠡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闪失。

“我酿的春酒还剩一坛,就等着他来喝,你操什么心呀?说不定过两天他就会自己过来。范公子跟你们父子那是刎颈的交情!”

褚三娘的话让褚三大感欣慰,他对这个贤惠精明的老婆百分之两百地满意,他特别认定这条道理:为人一定要心地善良、正直、侠义,上天才会给予不折不扣的重赏。

范蠡到了东梅花巷,早有人见到他,跑到褚三那儿报喜讨赏钱去了。褚三与儿子褚不惊奔出门来,到巷口迎接。

“贤弟啊!老哥想死你啦!你这一病,我可是也快跟着倒下了!”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哪管世俗的那些礼数。

“义叔,我父亲可真没讲半句假话,你看,他都快老泪纵横了!”褚不惊比范蠡也小不了几岁,已长成高大英武的小伙子。

范蠡深受感动,眼中噙满了泪花。他每次到东梅花巷,都从心底发出感慨,还是这些身居闾巷的人物更实诚,更热烈,更纯朴,更快乐,没有揪心的计较,没有狠心的营谋。

听说范公子病愈了,已到东梅花巷,许多人都过来打招呼,说几句吉祥的话。范蠡感谢街坊,拱手行礼,他笑着说:

“诸位街坊的祝福,是千金难买的良药,范蠡自然百病都消,多谢!多谢!”

褚三娘也抽空从店里出来迎接范蠡,她说起那坛硕果仅存的春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范公子,嫂子看你的病已经好了七八成,喝了嫂子这坛春酒,那余下的病痛也就一碗勾销!这话你信还是不信?”

“义嫂的话,我哪能不信!义嫂的酒,那是会稽城最好的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呵呵……”

这餐饭,范蠡吃得极为畅快,不只是菜肴鲜美,全部出自褚三娘的绝佳手艺,而且那坛留存下来的春酒格外芳醇,如果说世间真有所谓“甘霖琼浆”,大概也就是这般滋味了。范蠡的酒量够豪,但病后初愈之身,他还不敢放开肚量去喝,褚三也不像平常那样长鲸吸水似地狂饮。倒是褚不惊喝得尽兴尽量,先把自己灌得酩酊烂醉。

智者有个共同的心得:“与其积攒财富,不如积攒朋友。”朋友是你想起来心里头就感到异常快慰和温暖的那种人。当你遭逢艰难的时候,他们跟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应付难局;当你面临危险的时候,他们跟你把臂走在一处,共同摆脱险境。没有他们的援手,没有他们的助力,你就很可能走不完人生的风雨长途。朋友应该是多层面的,不能只在狭小的区域里寻求,三教九流中不乏肝胆相照的豪侠之士,孔孟门墙内每多假仁假义的乡愿之徒,关键是你要有一双慧眼,鉴珍珠,识鱼目,不差分毫。

你是朋友的积木,朋友也是你的积木,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即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多如山积的财富,也是悲哀的可怜虫。范蠡拥有褚三这种刎颈之交,乃是他人生中的大幸。在他们之间,只有道义上的相通,没有势利上的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