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山道。几年前,在这条山道上,熊克武折树枝作刀枪,以草木为对手,指挥千军万马——树叶、青草和田里的秧苗,奋勇冲杀,直捣龙廷;他把石块当做炸弹,一块接一块投进沙函、水池,随着“轰、轰”的响声,慈禧和她的宝座顷刻间被炸成飞溅的水花。
现在,当他再次走在这山道上的时候,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耽于幻想的少年了。他担负着中山先生交付的神圣使命,他将作为四川同盟会主盟人,在巴蜀大地掀起一场革命风暴。
在泸州见过佘英后,熊克武对完成使命多了几分的把握。有生以来,他是第一次与会党首领打交道,起初还有些陌生感。井研也有“舵把子”,但他从来没有接近过。父亲告诫过他,“舵把子”就是袍哥大爷,是威慑一方的人,千万招惹不得。同佘英几天的接触,见识了他的豪爽和侠义,不由得生出相见恨晚的感慨。
告别了佘英,熊克武和谢奉琦便分头行动。谢奉琦借省亲的名义,回自流井发展组织;熊克武也以同样的名义,回井研开展工作。从泸州到井研两百多里,没有车船可坐,只能步行。虽是长途跋涉,熊克武却行走如风,不知疲惫。
在荣县魁星阁,熊克武拜访了但懋辛的大哥但献之。少小之时,熊克武在但家祠堂读过两年私塾,常跟着但献之摸鱼虾,抠泥鳅,照黄鳝,或是到山上去掏鸟窝,捉迷藏,打泥仗,玩得很是开心。但献之在成都加入同盟会以后,回荣县谋了个学监的差事。熊克武命他在荣县发展同盟会组织,联络当地会党,待武装起义发动之时,作为后援。但献之慨然应承。
绕过一道小梁,熊克武眼前一亮,山下那条小河唤起他美好的记忆。那年他追逐野兔到小河边上,跌进了齐腰深的泥潭。他把抓来的野兔架在树枝上烧烤,把衣服、裤子洗干净后挂在树枝上晾晒,自己则躺在乱石后面晒太阳,不巧遇上南心到河边洗衣服,被她看到了自己——他忽然想念起南心了……
熊克武叩开自家房门时,已是鸡叫头遍。南心睡眼蒙眬地把他迎进屋内,才发现自己仅穿着裤衩和肚兜,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抓起衣裳披在身上。也许是分别太久,二人一时竟不能适应。熊克武也像误闯了少女闺房一般,显得有些局促和忐忑。待南心把热气腾腾的脸盆端到面前时,这才如梦初醒:他这是回到了自己家里,眼前这位是他的爱妻。哦,对了,孩子呢?熊克武扔下手中的毛巾扑到床前,翻遍了被盖、枕头、床单,把蚊帐也拉开看了,怎么没有孩子呢?回头看南心,南心正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怎么啦!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看到熊克武急成这样,南心忍不住开了口。原来,孩子被外婆接走了,是个女孩,取名叫凤翔,乳名凤儿,快满两岁了,天天嚷着要爸爸,弄得她心里很难受。外婆见了,就带孩子去了乡下,说那儿的小孩多,有了伙伴就不吵了。
听完南心平静的叙述,熊克武心里愧疚不已。离家之后,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革命,几乎没有想到过南心,更别说牵挂孩子了。离家之后连个口信也没有捎回来过,这对于南心而言,是多么的绝情寡义。唉,革命者连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家哟!这辈子是注定要辜负她了。
熊克武洗漱完后,见南心已回到被窝里,忽然有了新婚时的那种冲动。爬到床上,搂住南心就要亲吻。不料南心却背过脸去,捂在被窝里悄悄抹泪。熊克武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只是深深地自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南心哭过一阵之后,见熊克武还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是心疼还是抱怨,气哼哼地说:“你就这么坐到天亮吗?”熊克武像是得了特赦令,闪电似的脱掉衣服,泥鳅一般钻进了被窝。
儿子留学回来了,熊宝周十分高兴,特意捎信给三弟治宜、长子克成和已出嫁的闺女,让他们回来为锦帆接风。
三叔、三婶和大姐都到了,熊克武和父亲在堂屋陪大家说话,南心在一旁招呼应酬,端茶送水。安顿好客人后,便回到厨房继续忙碌。大姐见南心忙得脚不点地,争着要去帮厨。南心却深感过意不去,执意把大姐推出了厨房。南心说:“大姐一年才回来几次,怎么好意思让你受累呢!”
大姐回到堂屋,三婶十分羡慕地说:“锦帆侄儿好有福气啊,找了这么个贤惠媳妇。要论当家理事,待人接物,有谁比得上南心呢?”
大姐颇有同感:“三婶说的是实话。锦帆出门这几年,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担着。老父亲就只管在药铺里看看病,回到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父亲,女儿没有冤枉你吧?”
熊宝周乐呵呵地说:“这话不假。我熊家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这盐井湾百十户人家,还没有哪家媳妇比得上南心。”
大姐看了看门外,小声说:“老爹小声点,你就不怕克成媳妇听了多心?”
熊宝周不屑地说:“她多心,她有啥资格跟南心比。好吃懒做,又吝啬又刻薄,你们看嘛,都快晌午了,不晓得两口子还在哪儿逍遥呢!”
三婶说:“一定又在断桥河推牌九吧。”
大姐说:“唉,别说他们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三婶,我们出去转转吧。”
大姐和三婶带着孩子们逛街去了,堂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熊克武走到三叔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感激万分地说:“三叔,侄儿一辈子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要不是您鼎力相助,侄儿怎么见得了那些世面。”
熊治宜把熊克武拉到身边坐下,爱怜地说:“锦帆啊,别跟三叔客气,只要你有出息,三叔啥都舍得。”
熊克武说:“三叔放心,不管我将来做什么,结果如何,都会给三叔一个交代。”
听了儿子这番话,熊宝周很是欣慰:“这孩子没有白花三叔的钱,比他大哥懂事多了。唉,那个讨债鬼老子是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