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熊克武基本恢复了元气。身上的肿块、淤血已经散去,手脚也能活动自如了。
早饭后,趁南心在厨房里收拾碗碟,熊克武独自一人回到书房,铺开纸,研好墨,打算给《启蒙通俗报》写篇文章。提起笔来,却又不知写啥合适。本想将杨树培构陷先生的真相告白于天下,可三叔昨晚带话回来,说全县各界都在为先生请愿,要求县衙还先生清白。在这节骨眼上,切不可莽撞行事,以免弄巧成拙。这个暂不能写,那就写篇政论吧,题目就叫《官吏腐败论》。不便直说,那就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总而言之,不做此文,难吐胸中块垒,难解心头之恨。
熊克武刚把题目写上,但懋辛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包裹上放着一封信。熊克武接过包裹,一看是从东京寄来的,不由得心生疑惑:自家在东京既无亲戚,又无朋友,这是谁寄的呢?不会是弄错了吧。急忙拆开一看,包裹里是一叠书报,有《沪报》《申报》《国民报》《浙江潮》《醒狮》《中国日报》和《苏报》,还有一本名为《革命军》的小册子。再拆开信札,柔软的宣纸上是一手流畅的怀素体草书。信中写道:
锦帆小弟:
收到愚兄寄来的书报,小弟定然甚感意外。愚兄税钟麟,去年初冬于来凤书院与小弟曾有一面之缘,闻听过小弟逸事,拜读过小弟檄文,心中感佩之至。自与小弟别后,愚兄先于成都补习半年日文,后在上海滞留数月,至孟秋始得东渡日本,现在东京实业学校攻读理化。近日整理旧物,大量书报无地安置,弃之又觉十分可惜。遥想小弟置身僻壤,此类书报恐难读到,遂拣出几份,先寄小弟。如小弟爱读,愚兄再一并寄回。
锦帆小弟,当今世界正发生着急剧的变革,有如倒海翻江,势不可当。变革者生,守旧者亡;变革者如日中天,守旧者气息奄奄。以日本而论:地不过弹丸,人不过千万,因为实行明治维新,涤清了数千年来之腐败政治,仅在数十年间,便以区区三岛,勃然中兴,称霸东亚;而我老大帝国,抱残守缺,闭关锁国,纵有江山万里,臣民四亿,终究难敌蕞尔小国,饱尝黍离之苦,任人欺凌宰割。
锦帆小弟,吾与汝虽不幸生于今日之中国,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愚兄知小弟夙有强国富民、建功立业之志,如蒙不弃,愚兄愿与小弟携手同行。
吴锡甫先生就此问好,不另。
愚兄钟麟谨启十一月十五日于东京实业学校
“好文章啊!真是痛快淋漓。”但懋辛手掌在桌上一拍,嘴里叫道。
熊克武抬起头来,见但懋辛手里拿着《苏报》在读,便道:“能让怒刚兄拍案叫绝的,一定是篇旷世奇文。”
但懋辛指着报上的文章说:“《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写的。这人真是了得,敢冒杀头之险,大骂满清政府,鼓动汉人造反。”
熊克武说:“我就说嘛,税钟麟爱读的东西,决不可能是那些‘子曰’‘诗云’之类的八股文章。这下好了,有了税钟麟寄来的书报,我们可以大开眼界了。”
二人正说着话,南心进来了,手里捧一个陶瓷托盘,托盘里放着两杯沏好的新茶。但懋辛赶紧起身接着,一边还客气地说:“给嫂子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南心笑盈盈地说:“兄台何必客气。那天你把锦帆送回家来,我们还没有感谢你呢。一杯清茶,不足挂齿。”
熊克武调侃道:“你们再酸,我的牙都快酸掉了。怒刚,我还忘了问你,这几天书院怎么样了?”
提起书院,但懋辛心情沉重起来:“还能怎么样呢?同学和先生们都散伙了,只剩下刘铁拐在那里守书院。好在吴先生的处境还不算太坏。这几天,请愿的人把县衙的门槛都踏破了,弄得杨树培骑虎难下。只得暂时把先生关在那里,也不问,也不审,好酒好菜的侍候着。如此看来,先生不会有多大麻烦。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放回来了。”
南心愤愤不平地说:“要是我呀,他就是想放,我还未必肯出来呢。”见二人不解其意,接着又说,“本来嘛!堂堂举人老爷,书院教授,是任凭他想抓就抓、想放就放的吗?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呀。”
熊克武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既然省督已行了官文,不死也得脱层皮呀!何况杨树培是存了心的,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唉,我们这些弟子也太不中用了,眼巴巴看着先生被人押走却无能为力。要是我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该有多好,把先生背起一趟就开跑,谁也拿我没办法。”
“飞檐走壁,哪个这么厉害?”
三人扭头向门口看去,见陈孔白迈着大步正往里走,手里还提了两个竹篮,一篮盛着红橘和柚子,一篮装着两只公鸡。
南心急忙迎上前去,接过篮子,嘴里谢道:“孔白哥哥,怎么劳烦你亲自送来?下次有啥好吃的,带个高脚信来,小妹自己来取就行了。”
陈孔白笑呵呵地说:“我的傻妹子呀,这东西可不是送给你的。你大伯和伯母说了,锦帆为先生挨了打,这是慰问他的。”
熊克武显得有些难为情,傻傻地站在一边苦笑着。
但懋辛起身说:“锦帆,嫂子,孔白师傅,我先回家去了。你们慢慢聊吧。”
陈孔白仍是笑呵呵地说:“怎么啦?见师傅来了就要走,不像话吧。”
熊克武拉着但懋辛说:“你又不是外人,就在这里吃午饭,尝尝你嫂子做菜的手艺,顺便再跟师傅请教几招。我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见但懋辛还有些犹豫,南心说:“你们不是穿了连裆裤的好兄弟吗,还客气啥子?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杀鸡,好好给你们露一手。”说着,提起鸡篮就往外走。
陈孔白在后面叫道:“傻妹子,你还敢杀鸡呀!”
南心边走边说:“别说杀鸡,杀猪杀牛也不在话下!”
陈孔白回头看着熊克武说:“怎么样,我这妹子还不错吧?”
熊克武不无得意地说:“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陈孔白坐到马架椅上,但懋辛也回到原位坐下。
熊克武说:“师傅呀,我跟怒刚兄正说起那天在书院的事呢。弟子真是没用,连几个差狗都对付不了,丢师傅的脸啊。不如趁你现在有空,教我们几个御敌防身的绝招吧。”
陈孔白点头说:“这个没问题。你们跟我练了近两年的基本功,也该学点实用的东西了。我教你们几套‘峨眉拳’吧。”
陈孔白所说的“峨眉拳”首创于南宋。当年师祖德源法师顿悟于山中白猿在草地上跳跃翻滚,舞手动脚,敏捷异常,遂闭关两年,集少林、武当所长,融动功与静功于一体,创编出白眉拳法、动功十二庄、天罡指穴法,内外并重,刚柔相济。武林中人有《峨眉道人拳歌》赞曰:
忽然竖发一顿足,岩石迸裂惊沙走;
来去星女掷灵梭,天矫天魔翻翠袖。
南心又端来一杯热茶,放到马架椅旁的茶几上,说:“孔白哥哥,请用茶,水壶就放在这里了,劳烦你们自己续水。小妹做饭去也。”说完,学着戏里的花旦,两手在腿前一叠,身子微倾,道了个万福。惹得三人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