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进一步解释族谱记载的历史意涵,特别永靖孔家人在1905年编纂的族谱与大川孔庙的关系,我要介绍三位有血脉联系的人物。第一位人物是孔宪敏。在三个儿子的协助下,孔宪敏修成《金城孔氏族谱》。第二位人物是孔庆惠。他是孔宪敏的幼子,1948年从曲阜带回孔氏世家总谱。在那部十卷本的《金城孔氏族谱》中,每一卷的扉页上都有孔庆惠的名字。第三位人物是孔祥贤。他的父亲是孔宪敏的长子,当然也就是孔庆惠的长兄。
在我1992年结束田野调查时,孔祥贤还在世。但我们一直没有晤面。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县城。在1992年夏天,孔祥贤因患感冒被送到县医院,诊断为肺癌。也许他自感时日无多,决定留下一段详细的叙述,说明为什么他爷爷在1905年编写的族谱躲过了“文革”,而其他同类资料却被村干部或其胆怯的持有者毁掉。遗憾的是当时我琐事缠身,只好叫别人替我到医院中录下他的叙述。
根据孔祥贤的陈述,《金城孔氏族谱》传给了孔宪敏三个儿子中的老大,也就是孔祥贤的父亲。其父极为小心地保存着族谱,甚至不让自家人看。族谱被锁在一个很大的硬木箱子里,放在自家神龛里。在有人查阅族谱时(这种情况极少),孔祥贤的父亲要烧香,点起油灯,要求读族谱的人净手、叩头,然后箱子才能打开。他的父亲去世后,族谱传到孔祥贤手中。“文革”来临后,他得知叔叔孔庆惠从曲阜带来的108卷的孔氏世家总谱被红卫兵烧毁。于是,他把爷爷编写的族谱藏在他所住的中庄村内一个地窖里。
孔祥贤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敢从地窖取出族谱,而到1989年竟然将族谱上交给县档案馆。这一上交行动令很多人感到纳闷。他解释说,这样做有几个原因。首先,县档案馆的馆长早已知道,孔家人几百年来一直藏有私人历史文献,而且了解到孔祥贤藏起来的那部族谱中有老地契。档案馆馆长想在编修永靖县新志时利用这些乡土材料,同时也想将《金城孔氏族谱》收入档案馆作为珍本书。其次,孔祥贤原来在县教育局当干部,后来拿退休金退居二线。要他交出族谱的压力不但来自档案馆的馆长,而且来自当地职位很高的其他党政官员。几轮交涉后,孔祥贤终于交出族谱。但作为交换条件,孔祥贤得到了族谱手稿的复印件。
后来在大川复建的孔庙担任庙管的孔繁钧老人既读过孔祥贤收藏的族谱原件,也读过《金城孔氏族谱》的复印件。繁钧老人与祥贤一样,都住在大川附近的中庄。孔繁钧在1992年整73岁,他上过中学,受过古典教育。多年来,繁钧老人一直是中庄村里藏书最多的人。他的绰号是“大会计”,因为他当过会计,而且身高出众,足有182公分。他比孔祥贤辈分高,而且受人尊重,因而被允许把族谱拿到自己家阅读。由于繁钧老人是新建大成殿的十四个庙管之一,他在编纂仪式书时,用上了阅读族谱的所得,也发挥了他的书法技能。大川人近编的《祭圣祖仪式》所包括的对本地孔庙历史的描述以及新孔庙的庙文均出自繁钧老人之手。
孔繁钧对撰写大成殿庙文的兴趣埋藏着一个秘密,即以此纪念自己的父亲。我在本书第二章里曾经讲到,1864年,回民起义武装攻入大川,将大川孔庙烧毁。在这次回汉仇杀中,700多位孔家人死于非命。种种迹象表明,大仇杀留下的重创持续了很久,烧毁的大川孔庙直到1934年才得以重建,共分前后三个大殿。1934年的孔庙复建由26人负责牵头,其中有两人是核心人物。两位核心人物之一即孔繁钧的父亲。这是一位富有且擅长书法的地主,据说还是善于在各种势力中斡旋的乡村政治人物。孔繁钧的父亲曾经带他到孔庙复建工地,后来又带他参加了复建孔庙典礼。那时他才十岁。四十年代后期,孔繁钧在大川孔庙充当仪式助理。1991年,“文革”中毁坏的大川孔庙在荒土复建,需要在新编庙文中回顾庙堂的历史兴衰,包括1864年孔庙的被毁以及1934年孔庙的重建。这篇庙文的撰写人繁钧老人没有忘记将自己父亲在上次孔庙重建中的角色加进新孔庙的庙文之中。庙文由这位老人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一块巨大的木匾上,之后悬挂在新建大成殿正门左手前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繁钧老人还参与了誊写《祭圣祖仪式》的工作并在几个章节标题下方署名。
孔令述在1989年编纂的《永靖孔氏族谱》对大川孔庙的重建也发挥了极大作用。孔令述住在黄茨村,在大川下游20公里处。1992年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前往黄茨拜访他。我自我介绍后,告诉他我想看他编纂的族谱。他盯着我许久,好像没听懂。他说也许我找错人了。我拿出大川庙管写在一张纸条上面的介绍信。孔令述仔细地读了介绍信,然后开始道歉。他说,他把我当成了政府官员。他为什么这么怕当官的人呢?他解释说,当官的总是找他的麻烦。在他看来,我不仅像当官的人,而且像在城市里当官的人,这就更糟了。我们从院里进了屋,开始递烟。然后他告诉我他为什么怕城市里的官员。他说,一旦穿戴齐整的城市官员出现在村里,一场大型的政治运动就要开始。他们一般是被派下来协助村干部执行政府新政策的,特别是当这种政策可能会遇到当地抵制的时候。当我第一次说我想看他的族谱时,他怕我是要没收这部族谱的政府官员。这种害怕不是没有根据。
孔令述久已去世的父亲生在大川,原是乡土谱牒学家,曾经以帮助孔家人或外姓人绘制巨大的“神主图”作为生计来源之一。这种“祖系图”在大川地区有回潮,被称为神主,这是中国人对灵牌的一种古老说法。典型的这类图是由一间房大小的布料制成的,上面写着死去的祖先及其配偶的名字,外面加上长方形的框。这些图通常饰以华屋、通衢、青松,在死者尚未入殓、尸身停在家中的时候,人们把这幅图拿到庭院中,从屋檐到地下展开来,这样,在为新逝者送葬的时候,人们就把他和祖先一同纪念了。那个长方形框子是按灵牌的形状画的,按辈分分成几排。人们从死者后代的后颈取出一点血来,用它在死者的名字上画一条直线。当地对这一仪式的解释是,血流过图上祖先的名字,就可以给他以安慰,这是家族延续的一种物质象征。
神主图即是被放大的家族世系表,可以悬挂在房梁上展示。每张神主图代表五代人或十代人,每位死者的名字写在画出的灵牌框内。孔迈隆1986—1987年到河北的一个村庄,也发现了类似的祖系图。按他的说法,人们按习俗在过年的三天中展示图谱,以纪念祖先。孔迈隆把这种图谱称为“祖先卷轴”,他说这些都是由每个家庭所有的,不归族里或多家庭的群体所有(1990:515)。但在大川村,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大川孔氏八个支派的图谱并不是在新年时,而是在葬礼中挂出来的。大川的族谱都属于家族分支所有,虽然每一个都是保存在单个家庭中的,但保有它们的都是各分支中辈分最高的家庭。一旦该分支中有人去世,这份图谱就要送到他们家里挂出来——有时甚至是在大川以外的——以把死者的名字登记在上面,以便开始送葬仪式。1992年,兰州一位老人死了,就是这样做的。这位老人是在二十多年前携妻儿离开大川的。由于长期绘制“神主图”并帮助他人编写家族谱牒,孔令述的父亲研究了很多藏于民间的谱牒,同时抄写了大量族谱所用的诗词、格言、仪则、对联等文字。人们既然把孔令述的父亲当做值得信赖的谱牒专家,就允许他把私藏的族谱带回家去研究并抄写。
孔令述子承父业,成为本地有名的乡间谱牒专家。据他自己说,他在国民党军队混过事,部队被共产党击溃后回到大川。他很快发现,已经不能靠撰写和誊抄族谱谋生。但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了一大箱子文献,包括谱牒和宗教书籍。他告诉我,1967年,一名城里来的官员带领工作队将这些文献烧毁。从1978年开始,孔令述发现可以继续他的修谱生意,因为想修编家谱和族谱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他自己开始撰写永靖孔氏族谱,但缺少最近几代人的名单。由于永靖县的20000多孔家人中有一半以上是在1949年以后出生,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搞清楚哪些人已去世或哪些人在过去几十年内出生,所以《永靖孔氏族谱》没有完整的人名单的缺陷令人遗憾,但实出无奈。
孔令述对大川孔庙重建的贡献在于被纳入《祭圣祖仪式》的41首诗词,可以用毛笔抄写在长纸上,挂在大成殿立柱作为对联。在中国农村,几乎所有房屋的屋里屋外都有对联作装饰,挂在墙上、大门或柱子上面。在大川,在院子的入口、大殿的正门口、家中神龛的两侧都有对联。举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旧对联都要换成新对联。在人们过年的时候,就连茅厕或牲口圈都要挂上对联。对联中需要对仗工整的韵文、漂亮的书法以及贴切的含义。作为丰收的象征或有学识的标志,对联被视为“门面”。甘肃境内的大多数庙宇也都有对联,或是贴在木柱上,或刻写在上面。大川孔庙也不例外。落笔不俗的对联遍布大川孔庙。
如果其父传下的那一箱子文献都被烧毁,孔令述是从哪里找来大量诗词放入《祭圣祖仪式》,之后又抄写张贴在新建孔庙呢?起初,他说其中大部分诗词是他凭借以往记忆逐字逐行誊写而成。但后来他承认,别人给了他一些古诗,也参考了1905年所编族谱以及大川地区藏下的其他族谱中的诗词。居然还有另外一些被藏起来的族谱?这令我很吃惊。
1992年我到大川开始正式的田野研究。不久,我就开始寻找当地族谱并考察了三本新编家谱,这三本新编家谱涵括五代到十代人。据家谱的主人们说,更老、更全面的族谱在“文革”中被烧掉。但孔令述告诉我,除去孔宪敏在1905年编写的族谱外,还有三本解放前编写的族谱躲过了“文革”。虽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族谱的存在,但由于孔令述从七十年代后期就给人编纂抄写族谱,所以知道它们在哪里。在编撰《永靖孔氏族谱》时,他参考所有三部被深藏的老族谱。他从这些记载中抄下了很多篇章,包括一些古诗。其中一部老族谱藏在四沟村,与大川村只隔着一条铁路。从黄茨村回到大川村后,我请一位大川孔庙的庙管问四沟老族谱的主人是否真的一直收藏着那部老族谱。回答是肯定的,但又说几天前借给一位兰州族人。问他这个族人在兰州住在哪里,他居然说他忘了地址。我很失望,写信给孔令述,告诉他我无法看到在四沟村保存的老族谱,请求他让我复印他编写的谱牒。此信石沉大海。我后来向永靖县档案馆提出复印永靖孔氏谱牒的要求也被拒绝。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大川几个老人和村会计的帮助下借出孔宪敏于1905年编纂《金城孔氏族谱》的复印件。我要把复印件带到兰州的一个研究机构,用一台日本复印机再次复印。大川的会计坚持要陪我去。族谱的主人告诉他,他要负责带回原来的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