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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未亡人(4)

张鸣松果然信守诺言,既没报警也没去找过麻烦,只是对司望更感兴趣了。这个男生愈加沉默寡言,每次看到班主任都特意回避。有天晚上,张鸣松从背后叫住他:“司望同学,你会打乒乓球吗?”

十八岁少年满脸茫然:“会一点,怎么了?张老师。”

“陪我打两局吧。”

乒乓球房在男生宿舍楼里,十八年前曾是申明老师的寝室,在他死后不久才改造的。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乒乓桌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好久没人来打过球了。

“你没来过吗?”

张鸣松挑选着球拍,司望平静地扫视四周:“不,我来过。”

“什么时候?”

“上辈子。”

“哈,你真会开玩笑啊!”

他说着就把球发了出来,司望熟练地回了一球,结果让张鸣松把球打飞了。

“打得不错啊!”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几十分钟,还是张鸣松率先支撑不住了,毕竟五十出头了,满头大汗地坐在旁边,大口喝着饮料。

高三男生也出了不少汗,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

“司望同学,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

“没关系。”

“张老师,你为什么不问我跟申检察官是什么关系?”

“天知道呢?”

虽然,张鸣松摆出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知道原因。

“他是我爸爸从前的好朋友,我经常去他家玩的,那晚是他女儿打电话给我,说他可能去你家了。”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申明老师的事吧——1995年,他在附近杀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随后自己也被人杀了。”

“是的,申检察官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一直认为是我杀了他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警方早就调查过了,若我真是杀人犯,现在还会是你们的班主任吗?”

“确实是个误会。”

张鸣松喘着粗气,看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说:“你知道吗?就是这间乒乓球房,当年是申明住过的房子,学生们说这个屋子里会闹鬼,所以极少有人进来打球。”

“有人看到过申明老师的鬼魂吗?”

“也许吧!”

忽然,头顶的日光灯开始闪烁,一明一暗之间,加上窗外黑漆漆的走廊,似乎真有鬼魂来袭的气氛。

“他来了。”张鸣松依然面不改色,拍了拍少年的胸脯说,“快穿上衣服回寝室吧。”

深秋时节,天气越来越冷,路边梧桐片片凋零,枯叶穿过窗户缝隙,落到教室黑板上。学生们拼命地复习,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要求补课,几乎都被张鸣松推辞了。如今,他是唯一敢于接近司望的老师,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颇为融洽。

司望的手机响起来,铃声竟是张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张鸣松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好喜欢这首歌啊。”

“听说是我出生前就有的歌。”

“但张雨生是在你出生后才死的。”两个人正好走过图书馆,张鸣松却把面孔板下来说,“司望同学,你最近的数学模拟考成绩很差啊。”

“哦,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

“你需要补课了!”

司望停下脚步,看了看图书馆的屋顶:“好啊,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今晚,我要在这里批改作业,但要十点以后才有时间,你就到图书馆来补课吧。”

随后,张鸣松径直走进图书馆。

管理员早就下班了,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并没有什么作业可以批改,而是从书架上拿了本《天使与魔鬼》,随便翻了起来。

晚上十点。

司望果然出现了,还带着高中数学的辅导材料,张鸣松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这里有些冷,我们去楼上吧。”

“楼上?”

图书馆总共只有两层楼,所谓楼上就是那个神秘小阁楼了。

张鸣松带着他转到楼梯前,看着他犹豫的眼睛说:“你不敢吗?”

“不。”

司望率先爬了上去,张鸣松跟在后面,来到这个布满灰尘的阁楼,月光透过模糊的天窗,洒到少年的眼皮上。

他随手把门关了,这里的插销很变态,居然是从外面插上的,如果有个人偷偷跟在后面,两个人都就会被锁在阁楼里,要逃跑就只有打开天窗,从屋顶爬出去。

阁楼到处堆满了书,只有两张小椅子可供人坐,司望凝神看着四周:“张老师,我听说在十八年前,这里死过人。”

“嗯,是个叫柳曼的女孩,在高考前夕死在屋顶上,警察说她是在这个阁楼里,被人用夹竹桃的汁液毒死的。”

“凶手抓到了吗?”

“有人说就是不久后遇害的申明老师,谁知道呢?”

司望渐渐退缩到角落中:“我们不补课了吗?”

“先聊天吧——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强烈感受到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

“对于你跟欧阳老师的事,我感到很意外也很遗憾。”

沉默半晌,司望才回答:“我不想提这件事,或许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吧。”

“其实,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人世间有许多事,并非自己想要就能得到,有时人都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

“张老师,您是说?”

“你并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张鸣松绕到背后,缓缓靠近他的耳朵,几乎对着脖子吹气。

“老师……”

紧张地转回头来,张鸣松却离他更近,那声音酥得能让人化了:“司望,你是个漂亮的男生,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你吧?其实,喜欢你的不止是女生。”

张鸣松的手摸到少年的脸颊,从下巴、耳根、鼻子,最后滑到嘴唇上,塞到他的嘴里。

“你不怕我咬了你的手指吗?”

司望居然还没有反抗。

“想咬就咬吧。”

虽然,少年穿着厚厚的衣服,张鸣松却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老师,对不起!”

就在张鸣松的手要揽住他的腰时,司望如触电弹开,冲出小阁楼消失了。

凄冷月光下,张鸣松若有所失地坐倒在地,抓着一把灰尘撒向空中。他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指,竟又塞到自己嘴里,仿佛还有少年口腔里的滋味。

他断定司望还会回来的。

§§§第九章

2014年。

这年的冬天充满雾霾,其实是严重的空气污染。即便郊区的南明中学,站在操场上也不易看清远方,有时从顶楼的办公室向外望去,图书馆阁楼宛在云雾之中。

张鸣松总觉得自己看不清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虽然,上次在小阁楼里,这个高三男生慌张逃跑了,但之后并未刻意回避过他。几次张鸣松单独找他谈话,还能正常自如地对答。四下无人的时候,张鸣松会故意触碰他的手指,而他开头还往回缩一下,很快倒也大方地不躲了。

一月考试前夕,他收到司望的短信:“张老师,今晚我到您家里来补课好吗?”

“好啊,静候。”

这天晚上,张鸣松早早回家收拾了一番,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在浴缸里泡了个澡,喷上浓郁的男士香水。他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岁了,更像是个儒雅的书生。

门铃响了。

猫眼里是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张鸣松开门微笑道:“司望同学,欢迎光临。”

“老师,晚上好。”

司望很有礼貌地走进来,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小心地注视四周。

上个月,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法律上不再是未成年人了。

张鸣松拍着他的胳膊说:“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屋里的空调开得又闷又热,张鸣松替他脱下外套:“要喝饮料吗?”

还没等司望回答,他已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打开来放到少年跟前。司望始终没摘下手套,反而推开啤酒说:“不用了,我不渴。”

张鸣松又绕到他的背后,脱去自己的衣服,衬衫敞开露出胸口,贴着他的耳根子说:“我们开始补课吧。”

突然,他的腹部一阵剧痛,简直要把肠子震断了,原来是吃了司望一记肘子。来不及反抗,腮部又被重砸了一拳,差不多牙齿要飞出来了。他摔倒在地,眼冒金星,手脚都无法动弹。

几分钟后,张鸣松被尼龙绳五花大绑,身上所有衣服都被扒光了。

司望阴沉着面色,十九岁少年的表情,宛如中年男人般可怕。他一只脚踩在张鸣松的身上,吐出粗鲁的嗓音:“张老师,你看错我了。”

“对、对不起……司望同学,这是老师的不对,请你放了我吧,这只是私人之间的事情,你情我愿而已,我没有强迫过任何人。”

“我现在明白了——1988年,在南明中学男生寝室里上吊自杀的小鹏,是为什么才走上绝路的。”

“小鹏?”

“你还记得他吗?个子矮矮的,但面孔特别白净,常被误以为是女孩子。”

“哦,是他——”张鸣松浑身上下仿佛都被针扎了,“你——你怎么知道他的?”

“在他出事前两个月,他总是找你去补课是不是?每次都是在晚上,经常子夜才回到寝室,从此他再也不怎么说话了,我们都以为是高考压力太大,却没想到是被你……”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多年来,你做过些什么?”司望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把修眉毛的刮刀,放到张鸣松的脸上蹭了蹭,“你不承认的话,我就在你的脸上刻几个字,这样只要你走到讲台上,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了。”

“不要!”

“自从小鹏上吊自杀,那间寝室就没人再住了,从此空了许多年,直到申明老师再住进去,就是现在学校里的乒乓球房。从你带着我打乒乓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他的脸,想到他的尸体晃在我的眼前。”

“我承认!”

眉刀几乎已刻进了他的额头。

“说吧,也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吗?”

“是,是我把他骗到那里去的,说是给他补课,其实就是——”

“说下去。”

“我答应他,只要听从我的话,就能提高数学分数,这对于他能否高考成功至关重要。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想不开,就这么自寻死路了。”

“小鹏是个内向的孩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而他又不敢跟我们说,更不敢告诉父母,就这么活活把自己害死了!”司望把眉刀收了起来,“还有谁?”

张鸣松喘出一口气:“他是第一个,后来就没有了。”

“我不信。”

司望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足足找了半个钟头,才在衣橱深处找到个暗格。打开来一看,藏着几个信封,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排列。

“申检察官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变态!”

他随便打开其中一个信封,张鸣松却发出绝望的吼声。

里面有几张照片,却是个光着身子的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照片角上显示着拍照时间:1992年9月,看背景还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

“果然是你的罪证!”司望打开下一个信封,“张老师,你的摄影爱好就是这个?”

这组照片里的男生有些眼熟,司望定睛一看,居然是马力!

拍摄时间是1995年5月。

他不忍心再看马力的照片,简直不堪入目。

张鸣松却在地上喃喃自语:“要不是拍下了这些照片,他们在考上名牌大学以后,恐怕早就去告发我了吧。”

是啊,二十多年来受害的男生们,一想到这些照片就要做噩梦,谁都不敢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这个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司望拿出来念了一遍——

马力:

昨晚我藏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你与张老师的秘密,我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但你应该是被迫的,对吗?我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请你悬崖勒马,如果你没有勇气的话,我会替你做的。

柳曼 1995年6月1日

十九岁的司望反复念了三遍,这才冷冷地盯着张鸣松。

“你知道柳曼是谁?对吗?”事已至此,张鸣松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索性敞开来说了,“是马力把这张纸条交给我的。”

“然后,你杀了柳曼?”

张鸣松却苦笑一声:“不,她是被人毒死的,而我怎么可能骗得了她?无论是柳曼还是申明,他们被杀的那两天晚上,我都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

“司望,你好漂亮啊。”

虽然在地上被捆绑着,张鸣松却直勾勾地看着他,露出某种奇异的微笑。

少年却用骇人的仇恨目光看着他,眼里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烧成焦炭。

“你很关心1995年,对吧?让我告诉你更多的事——因为很嫉妒申明老师,他年纪比我轻,资历也比我浅,论学历我是清华毕业的,丝毫都不比他逊色,可因为他做了大学校长的女婿,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而我到现在还是个高中数学教师。”

“因此,你在学校里散布了谣言?”

“关于申明与女学生柳曼有不正当关系,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因为这样听起来最为可信。”张鸣松居然得意地笑了,“至于申明是私生子的秘密,是路中岳私下告诉我的。”

“路中岳?”

“他是申明的高中同学,他俩是最好的朋友,小鹏也是他们的室友。当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后来,听说他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我就完全明白了。”

“原来是他!”司望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回头盯着张鸣松,看着他那可怜与可恨的目光,“再见,张老师!”

司望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离开的同时带走了全部信封,包含不同年代的几十张照片。

他把张鸣松单独留在地板上,依然赤身裸体地绑着,虽然开着热空调,还是冻得流起了鼻涕。

张鸣松还不敢大声喊叫,若引来邻居或者保安,看到他这副尊容,人家又该作何想呢?他只能慢慢挪动身体,希望可以找到什么工具,帮助自己解开绳索。

可是,就算逃出来又能如何?所有罪证都被拿走了,这些照片明天就会被交给学校,或者交给警察,甚至被贴到网上——到时候他的人生就被毁了,不再是受人尊敬的特级教师。当年早已毕业的男生们,必然会回头来指证自己。他将会被关进监狱,跟那些真正的强奸犯与变态狂关在一起,然后……

张鸣松想要自杀。

忽然,他发现司望走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关紧。

§§§第十章

此时此刻。

马力刚洗完澡走出浴室,手机铃声响起,却是个陌生的固话号码。犹豫几秒钟,接起来听到司望的声音:“马力,是我,司望。”

“大半夜的,什么事?”

“我刚从张鸣松家里出来。”

“哦?”听到那个名字,马力心头狂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怎么了?”

“我知道秘密了。”

窗外,飘起了雪。马力的手机几乎掉到地上,依旧心存侥幸:“你说什么?”

“你跟张鸣松之间的秘密,他已全部承认了——我看到了你的照片。”

这句话让他彻底无语,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跪在冰天雪地被所有人围观。

司望冷酷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柳曼写给你的纸条。”

对方接着说出一个地址,马力听完后把手机关闭了。

深呼吸着打开窗户,看着飞雪从高楼上划过,伸开双臂看着黑夜的世界,隐瞒了十八年的罪恶,终于要暴露在阳光下了。

真想就这样结束一切啊。

不,在走出这一步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马力迅速穿好衣服,出门坐上保时捷卡宴SUV,呼啸着开入泥泞冰冷的街道。

打开驾驶座前方遮阳板里的化妆镜,看着自己刚过完本命年的脸。去年偶尔几次出入夜店,都有不错的斩获,但从没一个女人能在他家留第二晚。

高中时代,马力也是许多女生的梦中情人,比如柳曼——尽管只是她的单相思。她总以政治课代表的身份,让马力帮她一起收作业与考卷,晚自习时缠着他解数学题。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1994年的暑期,柳曼请马力看了场电影,但他偏偏把另一位室友也拉上,结果让柳曼买了三张票。柳曼参加申明老师的死亡诗社,其实是为了跟马力多接触,尤其在魔女区的那次地下朗诵会。

他并不是真的排斥柳曼,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太脏,配不上冰清玉洁的女生。

第一次被张鸣松叫去补课,还是在高二上半学期,就在图书馆的小阁楼。他才明白传说中神秘天窗里的鬼火,都是张老师带人补课点起来的。当这个男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叫喊还是反抗……

事后他大哭了一场,虽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张鸣松变态地拿出照相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又语重心长地安慰他,宛如还在课堂上为人师表,说这只是在学习压力中放松身心的手段。

“马力同学,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生,你理应前程似锦,做得人上之人。只要你听老师的话,刻苦学习,遵守学校纪律,不要惹是生非,我就可以给你推荐,获得加分的资格,更有机会考进顶尖的大学。”

小阁楼里的灯光下,张鸣松的面目异常可憎,马力却像头温顺的绵羊,反而感激地靠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