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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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孟婆汤(4)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

“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小说、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

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

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学,为什么?”

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

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

他这才把手松开,小枝立即抱紧双肩,冷冷地说:“你想要干吗?”

“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有问题吗?”

“嗯,坐黑车是不好,非法营运,扰乱市场,还有危险,我没尽到为人师表的职责,我答应你,再也不坐黑车了。”小枝揉着胳膊,“捏得我好疼啊。”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许这样啦。”小枝呵出一大团白气,“不过,司望同学,很感谢你关心我!”

她站在肮脏的路边,前后已无半辆车的影子:“算了,我还是走到地铁站吧,再见!”

黑夜降临泥泞的路面,还有开挖路面的工程机械。刚走几步,司望就冲到她身边:“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啦,你快点回学校吧,不然食堂的饭要凉了。”

“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这句话说得她有些尴尬,又无法拒绝学生的好意:“这个……好吧!”

夜色苍茫,南明路早已不复往昔。司望一句话都没说,连天飞雪不断地扑上眼睛,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幸好还有路灯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经过通往魔女区的小径,夹在两个建造中的楼盘之间,蜿蜒曲折到废弃厂房的角落。欧阳小枝停下脚步,几乎能望见残留的烟囱。忽然,再也无法向内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没事!”

“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叫魔女区。”

这是司望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小枝的面色由冻萝卜似的粉色,变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是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吧?”

“1995年,曾经有个男老师在高考前夕,死在这个魔女区里。”

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转头看着南明路说:“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读书,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你所说的那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

“你也去过那里?”

“这个问题,最好别问!他是被人杀死的。”

“凶手是谁?”

“不知道,听说还没破案,所以——司望同学,请你不要再提这个地方,更不要走进这条小路,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知道吗?”

她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留恋,司望跟在旁边,被风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没事,我送你到地铁站。”

“司望同学,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不叫我欧阳老师,每次都只是说‘你’,听起来不太礼貌哦。”

“对不起,小枝。”

小……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自然表达与沟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强迫你根据我们的习惯来说话呢?说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谓‘尊敬师长’,才是虚伪的繁文缛节呢。”

地铁站到了,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少年挥手道:“路上当心!”

“谢谢你,司望!”

既然,司望没叫她“老师”,那么她也删除了“同学”。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学期。

张鸣松快五十岁了,除头发稀疏尚显年轻,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在外面有过许多女人,只是向来不负责任,不愿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张老师就来到学校,将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在操场上慢跑保持体形。他已在这个学校二十多年了,脚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里长着杂草,哪里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里能看到女生寝室的窗户。

操场上经常出现那个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黄豆芽,身高1.78米,体重刚超过一百斤,却天天早起疯狂地运动。他先是围着操场快跑两圈,再做四十个俯卧撑,二十个引体向上,有时还会练习拳击、武术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讨两个生鸡蛋吃,吓得周围同学都不敢靠近。男生们说他是精神病,女生们笑他是要做猛男。这孩子仿佛天生有个仇家,不把自己锻炼成功夫高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杀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后,张鸣松叫住他说:“司望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若是换成其他同学,说不定会喜上眉梢——许多人都竭尽全力地讨好他,只为获得请他补课的机会,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数的就是数学。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顶层,学校给特级教师单独使用的,宽敞却很阴暗,不知为何窗户开得很小,拉着厚厚的窗帘。张鸣松严肃地说:“坐啊,别紧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

司望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背后挂满历届学生赠送的锦旗,还有全市乃至全国的各种教师荣誉奖杯。

“我作为数学老师,照例是不管这些事的,但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须对每一位同学负责。”

“我犯了什么错误?”

张鸣松的桌上有台单反相机,玻璃台板下全是各种照片,原来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将相机收入摄影包,盯着司望的脸说:“我是在担心你,沉默寡言,极不合群,行为怪异,有的男生说,你让他们感到害怕。”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成绩。”

“每天早上你都在操场上独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几个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里找她们聊过,但有人说你不喜欢女生?”

“哦,我只是面对女生会害羞而已。”

“这不是理由。”张鸣松露出令人犹疑的笑容,“你还有许多事情瞒着老师。”

“没有啊。”

他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老师却步步紧逼:“你是我的班级里最特别的一个学生,可说是整个学校的异类。”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看书,因此成了个书呆子的缘故吧。”

“一个每天练习泰拳动作的书呆子?”

“我家住的那个地方很乱,经常有地痞流氓打架斗殴,锻炼身体是为了保护自己跟妈妈。”

“司望,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家快要拆迁了,这个可以理解。”张鸣松喝了口茶,几乎紧挨着他说,“你的爸爸在你上小学时就失踪了,现在连户口都被注销了,你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长大。虽然,你妈妈在家长会上说你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

“张老师,对不起,这是我家的隐私,请您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其他老师。”

“放心,我会保护好每个学生的。”他注意到司望的视线并不在他脸上,而是他背后巨大的书架,“你在看什么?”

这个书架完全不像是数学老师的,全是历史、宗教、符号学以及刑侦方面的。在《诺斯替主义》《荣格自传》《圣杯研究》《中世纪女巫》《中国古代的叫魂术》《西藏咒语集》《精神病学研究》《法医入门》的间隙,还有一本《快乐王子故事集》,这部王尔德的作品,混在那些杀人狂读物中间颇为另类,旁边还有《道林格雷的画像》《莎乐美》。

“对不起,只是有些好奇——”

“这些确是我最爱的书!你若喜欢,可以借给你看看。”

“不必了,我能走了吗?”

将司望打发走以后,张鸣松独自靠在椅子上,凝神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他才去了教学楼另一边。

打开了学校的档案室,只有他和少数两个老师才有钥匙。一排排布满灰尘的铁皮柜子,标明分类与年份,他很快找到了1988年毕业班的资料——申明是这一届的高中毕业生。

那一年,张鸣松是他的数学老师。

厚厚的档案袋没人动过,有每个人的学籍卡,包括蓝封面的学生手册,各科考试分数,还有老师的毕业评语。当年那届人少,只有三个班级,不到一百个学生。申明也是(2)班,1985年入学,这个班里还有另一个名字——路中岳。

打开申明的学籍卡,黑白的学生证照片有些模糊,手电光线下的目光忧郁,嘴唇紧咬着,有什么话要呼之欲出,即便放在今天,也能秒杀韩国的美少年偶像。

学籍资料显示,申明的成绩优秀,语文在85分到90分之间,英语、政治、历史、地理更别提了,物理与化学也还不错,只有数学稍弱,但也在80分左右。班主任评语给了极高的表扬,说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申明还是共青团干部,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区的团委会议,获得过各种荣誉与表彰。

1988年6月,高考前夕不到一个月,南明高中对面的棚户区违章建筑,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那天张鸣松恰巧在学校值班,他在校门口被冲天烈焰惊呆了。有个男生冲进火场,好久都没出来。当大家都以为他被烧死时,一个浑身带着火焰的人影,宛如天神降临黑夜。大家赶紧给他灭火,发现他还抱着个小女孩。

救人的男生就是申明,而被他舍生忘死救出来的小女孩,是对面棚户区里流浪汉的孩子,这场大火烧死了十六个人,其中包括她的父母。

每次灾难过后,无论死了多少人,都会有先进表彰大会,申明成了见义勇为优秀青年,再加上本就品学兼优,因此得到了保送进入北大的机会。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申明也已死去了十七年,他真的死了吗?

§§§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进南明高中的教学楼,窗外下着淋漓的小雨,教师办公室里阴冷潮湿,穿着秋裤也瑟瑟发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羡慕的高中语文老师,欧阳小枝还记得他的脸。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棚户区里肮脏饥饿的流浪者。她提着黑色书包,白色大毛衣几乎拖到膝盖,留着那时女生罕见的披肩长发,香港电影里才有这样的装扮。她的皮肤超白,近乎缺乏血色营养不良的程度,但乌黑的大眼睛让人难忘,鼻子与嘴唇都很标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贤。

无论怎么来看,这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是个体面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现也算稀罕事,这是全市重点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进来,除了个别高干子弟的择校生,从未有过中途转校进来的。

“老师,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她轻声细语地问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风。申明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同学,他略有些尴尬地说:“欢迎你,欧阳同学,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语文老师,我带你去与同学们见面。”

教师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不愿单独与这女生待在一起。

来到冷飕飕的教室,小枝照样礼貌地鞠躬:“同学们,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申明指定她与柳曼同桌。

坐在背后的是马力,她想象自己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几绺发梢掠过椅背,落在后面的桌面上。几个男生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她肩头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纤长手指,把铅笔盒与书本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身前。一身红衣的柳曼还挺热心,帮新同桌收拾台板底下的垃圾。

细密的雨点,打在紧挨着她的窗玻璃上,几枝早绽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发抖。

申明老师上语文课了,这节是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忽然,欧阳小枝转过身来,对后面两个男生微微点头,张开嘴巴却没声音,原来只是用嘴形告诉他们:“请多多关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学校,跟几个女生相处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们自然也都向她献殷勤,但小枝对他们都很冷淡,总是让人吃到软钉子。

班主任申明老师,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怀疑自己被他认了出来?但想想女大十八变,早已与六年前判若两人,难道只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几周,除了在课堂上说话,老师没有单独跟她相处过。而他与别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问题,更别说他跟马力等人打篮球了。

南明高中对她最好的老师,却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当时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如今早被调往一所女子中学。那年头不重视音乐美术,到高二下半学期就很少上了,她对于音乐课的印象,仅限于听老师弹钢琴的时光。最后一次音乐考试,是在钢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鸳鸯蝴蝶梦》,老师坦然为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选了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那时就在想——做个女老师该有多好啊。

有男生为她抄过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于这些纸条,她向来不理不睬,与人保持适当距离,既不厌恶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寝的柳曼。没想到十多年后,这首诗进了高一的语文课本。

欧阳小枝从没提过转学的原因,有的老师却不经意间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军团长,数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前线立功牺牲,获得革命烈士荣誉。小枝与母亲相依为命至今,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原来也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转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因为她是烈士家属,教育局有优待政策,就把她转到了南明中学。

其实,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呼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