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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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归赐闲堂

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江南是个暖冬。春节未到,苏州城西黄鹂坊桥的申宅(今环秀山庄)却早早披红挂绿,跨街石坊、御书“同心匡辟”匾和御赐严嵩故物大鼓都已整修一新。申家自己的几个戏班,正咿咿呀呀地排练看家节目昆剧《鲛绡记》,箫鼓之声从高墙内传向街市,平添了几多节日气氛。

原来,这座豪宅的主人,当朝万历皇帝的老师、久已退休归乡的内阁首辅申时行今年八十寿辰。

但此时申阁老并没在这所宅子里,而是呆在慕家花园的赐闲堂。申衙前、百花巷、慕家花园这一片,散落着八处申宅。从二十七岁状元及第,四十三岁被张居正看中入阁,四十八岁成为大明朝首辅,申时行官历三朝,可谓“未壮而仕,未艾而相”,但五十七岁那年却急流勇退,“未耆而归”,引来一片唏嘘之声。

不知不觉,在这座“天赐闲暇之堂”里已住了二十三年,一种生命行将终结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真的是往事如烟啊!

万历十年(1582)六月,一代名相张居正去世。自明太祖朱元璋杀了宰相胡惟庸,里里外外一把抓之后,本朝就没了宰相的位子,其职责由人数不等的内阁大学士来承担,那个资格最老者便称首辅,实为相耳。张居正入阁共十六年,万历朝出任首辅十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正史称其“威权震主,祸荫骖乘”。他死时万历皇帝已二十岁了,有了“亲政”的强烈愿望,“朕亲览章奏,何事不由独断”!

功高盖主,张居正身后遭到了严厉清算。万历如此对待这位名相,野史另有说法。当年万历皇帝被张首辅弄得无所事事,青春期骚动,一时兴起,和一个宫女生了第一个儿子朱常洛。后来,万历得知他这位首辅老师自己不仅老婆有七八个,府中还美女如云,夜夜笙歌,死了不清算实在难平这口做男人的鸟气。这自然是搞笑,但万历这个皇长子真的成了改写历史的一条导火线。

四十卷《赐闲堂集》已经编定,申阁老嘱咐儿子申用懋在他死后刻印。他没有告诉儿子,为啥要等到死后,这是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哪!他后悔失去了极好的机会使万历成为“尧舜之君”。

申用懋中进士的万历十一年(1583),申时行出任首辅,“悉遵帝旨”继续清查提拔了他的张居正,到万历十三年(1585)已基本结束。万历皇帝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譬如,亲自走了十里路到天坛去求雨,还兴致勃勃地想亲自操练兵马。对申时行这位还算年轻的老干部优礼有加,尊称“先生”而不叫“爱卿”。申时行一直小心翼翼却一门心思地辅助着这位下巴上长了短须的主子,别人说他“吴门软熟”(像苏州糯米团子)也好,和事老捣糨糊也罢,他一概置之不理,他的座右铭是“平居如对君父,梦寐毋忘国家”。正史说申时行“政务宽平”,又说他“遇事迁就,以成其过”。其实,申时行实在是有口难言。张居正的前车之鉴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万历一心想过过当一把手的瘾,“但求无过”已经上上大吉。

好景不长。万历十四年(1586)初,皇帝爱妃郑氏生下皇子朱常洵,万历大喜,立即将郑氏提拔为皇贵妃,列长子朱常洛他妈恭妃王氏之前。本来,皇帝妃嫔一大把,宠爱个把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但万历宠郑氏真的宠到了地老天荒。据史载,郑妃喜欢读书,与万历最有“共同语言”。万历当年四次跑到自己的陵墓去视察,目的竟是想死后和郑爱妃同眠。但要和皇帝合葬,先得将她生的儿子提拔成太子才行啊!

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国立”之争彻底打碎了申时行“稳中求进”的“万历之治”梦想。面对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首辅再想置身事外已不可能。一边是“坚硬而固执”的廷臣们,一边是“为了爱情”不惜“创新”祖制的年轻皇帝,申时行只好长叹一声“我老了”!他退休回家的请求连续提交了十一次终获批准。

申时行回到了苏州老家,万历皇帝却没有“将爱情进行到底”。16或许是廷臣们前仆后继、不依不饶的纠缠,把主子弄得心烦意乱?还是万历自己想到了汉高祖的戚妃变成“人彘”的悲惨下场?抑或是闻到了本朝先祖抢位子的血腥味?反正,万历二十九年(1601),皇长子朱常洛终于被册封为东宫。但万历皇帝从此判若两人,他竟采取了“消极怠工”的办法,和整个国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三十年未出宫门一步,创下了皇帝“掼纱帽”的历史纪录!“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明史》给这位神宗皇帝盖棺论定:“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卷二十一本纪第二十一)今人黄仁宇更为决然:近世中国的一系列悲剧,在“万历十五年”已被注定!

这一切似乎与申时行已没有关系,他过起了“大隐于嚣市”的闲居生活。不再是“栏干拍遍”,而是“倚栏惟见暮山苍”了。立功不成,那就立言。本身是“熟读经史、文笔华美”之士,那就悠游林下,游山玩水,泼墨吟诗。“每当除夕、元旦,与王登倡酬赋诗,二十余年不间断”。王登字伯谷,与申时行同年,文徵明后吴中文坛盟主。

这一切又早在申时行的预料之中。所以,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他的心里才如此的痛苦!有一件事可作显证: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十八岁的钱谦益进士及第走入官场,这位春风得意的常熟大才子专门跑到苏州,向申阁老请教为官之道。适逢内阁首辅王家屏为一言官竟“封还御批,挂冠而去”。申时行大发议论说,“政有政体,阁有阁体”,作为皇帝身边的臣子,应该“密勿论思,委曲调剂”,不能急功近利,图个虚名。一个阁老和一个谏官哪个对朝廷更重要?

为这样的事就卷铺盖,“曾何益于国家”?谈得兴浓,他还送了牧斋后辈四句:“安分身无罪,闲非口莫开。温柔终益己,强暴必遭灾。”

申阁老其实是个面对现实的人,他并不认为自己改良式的折中调和原则有什么不对,反倒以为一时性起,互不合作,最后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当申时行在赐闲堂里回忆往事的时候,已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万历也牵挂起他的老师来。一声“圣旨到!”让申家上下好一阵忙乱。

专程到苏州来祝寿的皇帝特使带来了万历的贺仪:“纹银五十两,绣蟒彩缎一匹,另绸缎四匹。”赐穿蟒袍是皇帝奖励大臣的极高待遇,万历十三年(1585),申时行已受过这样的嘉奖。这时,主子又送来绣蟒彩缎,阁老再怎么病入膏肓也得亲自接旨啊?申时行挣扎着迎出去,面北“行礼如仪”……不久即与世长辞。

一生谨慎,“身后事”也总结得极其认真,申时行的座右铭已交待得明明白白。一脉书香造就了一门江南望族。史载,申时行的儿子、孙子在本朝,曾孙、玄孙在易代后多有进士及第者,虽是后话,却是申阁老完全可以预料到的。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一段后话,申时行肯定没有料到。恰恰是这段后话,将他这位政治上并无甚建树的“太平宰相”弄得妇孺皆知,那就是长篇弹词《玉蜻蜓》。

《玉蜻蜓》传奇,晚清和民国笔记中多有记述。故事说的是苏州南濠富家公子申贵生游虎丘法华庵,与尼姑王志贞私通。贵生死于庵内。志贞生下遗腹子名元宰,后为微服私访的苏州知府徐上珍收养,并抚养成人。后来,元宰状元及第,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卒后归宗姓申。钱静方在《小说丛考》中说得明白:“所谓申元宰者,盖即万历时阁学申时行也。”蒋瑞藻的《小说考证》也不含糊:“近弹词家改申姓而言金姓,以弹词多苏人,而申又世为苏州望族,不敢直指其事,故讳申姓而言金姓也。”另据周良先生考证,《玉蜻蜓》“不只有弹词,还有昆曲”及其他地方戏。

申时行原先真的姓徐。明嘉靖十四年(1535),出生在苏州平江路混堂弄,因其祖父过继给舅家而从徐姓。生父徐士章,苏州一穷书生耳,巧的是,生母也姓王。徐时行状元及第后,向嘉靖皇帝提出“复姓归宗”。这一家事,吴仁安教授称:“在当时曾经轰动苏州城乡。”

到底是哪个缺德鬼把王氏弄进了尼姑庵,还将申父搞成了富家公子呢?著名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1887-1960)考证:“吴县申时行,太仓王锡爵两家,私怨相构。”(《骨董琐记》卷六)王家门客便编出这档子事来诋申,据说申家门客也编了一部《红梨记》说王。王锡爵(1534-1613),字元驭,申时行同科榜眼,同进翰林,又曾同阁共事。申时行告老还乡后,万历曾重诏王锡爵任内阁首辅。“国立”之争那会儿,申王两人虽一个“秉性柔和”,另一个“刚直敢言”,但意见并不相左,难道是在桌子底下踩过脚板?

别看是“小说家言”,影响实在了不得。清嘉庆十四年(1809),申家后代实在无法忍受如此糟蹋祖宗的行为,告到苏州府,强烈要求禁演《玉蜻蜓》。结果,一禁倒禁出了更大的名气。道光年间,陈遇乾将申姓改金姓,干脆编成了一部长篇弹词脚本刻印出版。这段公案闹了一百多年,《玉蜻蜓》演演停停,名气却越来越响。上世纪三十年代,申家后代申振纲还利用当警察厅长的职务之便,严禁《玉蜻蜓》,枉抓艺人。

申时行要是还活着,一定觉得好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