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厢,筑玉夫人却是慢慢的走近,慢慢的俯身下来,半蹲在独孤如眉面前,颤抖着伸出右手将他额前的乱发拂了开去,仔细的用袖子擦干净了他的脸,眼中含泪,默默的端详着。
独孤如眉一开始见到她,心中本是忌惮不已,但现今看她这神情,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武功已废,楚长歌取他性命只在反掌之间,他想活命,就必须得抱紧筑玉夫人这棵大树和她身后的赤槿宫。
想到这里,独孤如眉暗自酝酿了番,这才长叹一声,忍着身上的剧痛,柔声道:“阿玉,你我十八年没见,你的模样还是如从前那般没有变化。这么多年来,你,你还好么?”
筑玉夫人放在独孤如眉脸上的手一抖,忽然又轻轻的笑了:“三郎,这十八年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蓦地两声脆响传来,却是她手一扬,重重的打了独孤如眉两巴掌。
独孤如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筑玉夫人依旧轻笑,右手转而缓缓的摸着独孤如眉的脸颊,脸上一片怜惜之色,仿佛刚刚那两巴掌不过是众人的错觉般:“三郎,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我之所以想着你,就是因为我日日夜夜的恨着你,巴不得早日找到你,好将你千刀万剐。啊,是了,我没想到你竟然易容成李青阳的模样混入了正道,还做了盟主。难怪这十八年年来纵使我赤槿宫眼线遍布江湖也找不到你半点踪影。不过,三郎,我折磨不了你,我可以折磨你的女儿啊。你不知道吧,当年你接近我偷取我教中秘籍之后,我生下了你的女儿。这十八年来,每当我恨你时,我就折磨她。来,来,秋蝶,你过来,让他好好看看。三郎啊,这就是你的女儿,你看,长的像不像你?”
樟树后有人影缓缓的步出。绿衫白裙,一头青丝如墨。
凌昭立即低声叫道:“秋蝶。”
欲待要上前时,凌千里伸手拦住了他。
顾秋蝶缓缓的走出地上斑驳的树影,在筑玉夫人面前站定,看着她和独孤如眉,不发一语。
筑玉夫人依旧笑道:“秋蝶,这就是你爹爹,来,快叫爹爹啊。”
顾秋蝶木然的看着她,忽然冷声道:“你既然如此恨他,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或者你生下了我大可以立即掐死了我,又何必将我养大?”
筑玉夫人笑容未退,但说出的话却如利剑:“杀了你,那我恨他的时候,岂不是连发泄的对象都没有了?”
“所以我就只是你发泄的对象而已?你在心中从来都没将我当成你的女儿看待?”
筑玉夫人嗤笑:“女儿?当年我为了他不惜背叛父亲,受尽宫规,伤痕累累。可他是如何待我的?我腹中尚怀着你时,他偷取我宫中秘籍一走了之,不过问我的死活。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怎么可能将你当做我的女儿?”
顾秋蝶不甘心的叫道:“可我也是你的女儿啊,我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啊。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曾真正关心过我,我也认了,只当你是磨练我,让我早日成材。可你竟然从来都没有将我当成是你的女儿。是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你会去关心也不会来关心我?”
筑玉夫人不屑的转过头去:“孽种而已。当日我之所以生下你,原本也只是想着他造的孽你来还。不过既然现今我找到了他,那就让他自己来还吧。”
她又低头拂了拂袖子,抬头看着顾秋蝶慢慢的道:“而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他独孤家就不应该留有一丝血脉在世。”
说完袖底素掌一翻,快速无比的向着顾秋蝶袭来。
掌风刮起顾秋蝶两颊的青丝,但她依旧没有动,反而是慢慢的闭上了双眼。
此生虽有父有母,但仍未有片刻享受到父母的疼爱,反而始终都是作为一个还债的工具存在。
这世间纵有千千万万的人,但终究没有一个真心将自己捧在掌心的人,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也罢,倒还不如死了。来世只愿不再投生为人,甘愿为畜为兽,只求父母双全,真心疼爱。
掌风已到面颊,顾秋蝶引颈待死,但身后有大力将她拉开。
她缓缓的睁开双眼,看到了凌昭。
凌昭沉着脸看着她:“顾秋蝶,你就这么想死?”
顾秋蝶推开他,冷冷的问道:“我死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凌昭被她这句话噎住,顿了顿才道:“你死了,那些关心你的人怎么办?你有没有为那些人想过?”
顾秋蝶转而大笑:“关心我的人?连我亲生父母都是利用我而已,一个是要偷取秘籍,对他而言,我只是个意外的产物。而另一个,日日夜夜的恨着他,却拿我做为泄愤的工具。你说,连我的亲生父母都这样,我还能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的关心我?我如何敢相信?凌昭,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么?”
凌昭呐呐不能语,但忽然眼角余光看到她身后银光一闪,来不及思索,口中说着小心,而下一刻已是揽着她腰避开那暗器。
顾秋蝶只听得轻轻的扑哧一声,是尖利的暗器刺入肉中的声音。她心中只觉一空,缓缓的伸手朝凌昭的身后摸去。
入手一片粘滑,她缓缓的抬起右手,掌中一片鲜红。
赤槿宫中的暗器大都淬有剧毒,她如何不知。
凌昭两次救她,她又如何不知。
顾秋蝶当即就想拔下那暗器看看上面淬着的是何毒,但筑玉夫人已是道:“我赤槿宫中有剧毒百种,虽然你是少宫主,但你知道的那几种毒都过于普通。这毒,你解不了。”
顾秋蝶慢慢的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给我解药。”
筑玉夫人轻拂下摆,站了起来,笑吟吟的道:“那你求我啊。”
顾秋蝶低身,就想跪下。凌昭拉住了她,摇头道:“不要求她。”
顾秋蝶望着他,他的双眼中还是一派温柔之色,依然是她初见时的那个青年,和煦若春日晚间的微风。
他本该是凌剑山庄的少庄主,前途光明,鲜衣怒马仗剑江湖,而不该为了她付出这么多。
顾秋蝶终究是推开凌昭,缓缓的,但坚定的跪了下去,低着头,轻声的道:“求你,给我解药。”
“大声点,我没有听到。”
顾秋蝶猛然重重的在青石板上磕了个头,大声的道:“求你,给我解药。”
声音传出,震得一群夜枭扑棱棱的拍着翅膀飞起。
筑玉夫人大笑:“三郎,你看,你的女儿,这是在求我么?那些年中,一直都是我在求你,现今,你的女儿在求我了。三郎,你来看看啊。”
凌昭眼见顾秋蝶如此,心中大恸,伸手就想去拉她。但苦于毒性已发,全身无力,刚刚迈步,只觉眼前一阵金星闪现,他不由的就想倒下。
未及倒下,身子已凌空。双脚落地时,已在凌千里身侧。
凌千里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他,叹道:“唉,孽缘。”
凌昭挣扎着求他:“爷爷,求你,救救她。求你。”
凌千里摇头:“正邪有别,她宫中之事,我一个外人,岂会插手。”
“可是爷爷,她死了,孙儿此生即便活着,也会形同行尸走肉。爷爷,难道你忘了凌霄叔叔么?”
凌千里心中大震,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你......”
凌昭望着他,轻声的道:“爷爷,我只求你救她。我答应你,此生再不见她。我只求,只求她能活着就好。”
凌千里长叹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好吧,即便你不说,这筑玉夫人我也容她不得。这解药,她无论如何都得交出。”
凌昭得凌千里保证,心中一松。而凌千里已是快速出手,速点向他右胸四周穴位,护住他心脉。而后反手一指,点向他昏睡穴。
顾秋蝶依旧跪在地上,静待着筑玉夫人交出解药。
筑玉夫人笑罢,袖中一抖,两条白绫如蛇般缠上了独孤如眉四肢。
“三郎,如我刚刚所言,我宫中剧毒百种,想来你都没有见识过吧?这来日方长,我不妨一一的让你见识见识,你说如何?”
独孤如眉目中露出惊恐之色,正欲开口哀求,但筑玉夫人已是先他一步点了他的哑穴,中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声的道:“嘘,三郎,不要说话。你忘了么,那会你跟我说过,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只会心中欢喜。现在你是不是心中也很欢喜?”
下一刻,她就想提气跃起,带着独孤如眉离开,但有细小银芒疾如流星般而来,内力所到之处,竟是齐齐划断她手中两根白绫。
独孤如眉重又落地。
而同时有人大声道:“筑玉夫人留步。”
筑玉夫人转头看去,见说话的那人正是凌千里,而射出暗器之人却是楚长歌。
她眼波一转,先是笑问道:“不知凌老庄主叫我何事?”
又转头笑向楚长歌道:“楚宫主这是要留我?”
凌千里道:“留下解药。”
而楚长歌彼时已是退出场外,将凌苍苍揽在怀中,正自与她轻声低语。闻筑玉夫人之言轻哼:“你自是可以走,但这独孤如眉必须留下。”
“哦?这却是为何?”
楚长歌眯起了双眼,冷道:“他只能死在我手上。”
“如若我不让呢?”
楚长歌低头爱怜的握住凌苍苍双手,头也没抬,只是淡淡的道:“那筑玉夫人不妨将你赤槿宫四季堂中人叫出,与我长离宫中的青龙玄武两堂比划比划。”
筑玉夫人心内转了一转,已是笑道:“楚宫主之所以要独孤如眉死在你手上,无非是想帮贵宫中圣女报断四肢经脉废除武功一仇。但现今,他手筋脚筋已断,全身武功也为楚宫主所废,形同废人。凌圣女的仇已经报了,楚宫主还有什么不满的么?”
楚长歌道:“伤害苍苍的人,我岂会这么容易的就放过他?他伤苍苍一分,我定要百倍千倍的追回。”
“楚宫主,你即便想追回,也无非是一剑杀了他而已。那不若让我代劳,我宫中刑罚众多,定能叫他此生生不如死。”
“此事不劳夫人代劳。我长离宫中虽然刑罚不如你宫中,但对付一个独孤如眉,也是够了。”
筑玉夫人冷下脸来:“楚宫主这是执意要与我做对?”
楚长歌未答,只是叫道:“方卿。”
方卿执扇上前:“宫主,我在。”
楚长歌朝他微一颔首:“交给你了。待你回宫之时,我要见到这独孤如眉。”
方卿领命,笑道:“幸不辱命。”
楚长歌打横抱起凌苍苍,转身就想上马。
吴樾上前一步,叫道:“楚长歌,你......”
楚长歌打断他,目光凌厉的扫过他,冷道:“吴庄主还有何见教?”
吴樾只是眼望着他怀中的凌苍苍,没有说话。
楚长歌接过揽月递过来的披风,将凌苍苍整个抱在怀中,再抬头对吴樾道:“苍苍刚刚跟我说,让我不要怪你,你是真的想对她好。可我还是想问吴庄主一句,你了解苍苍么?你知道她夜间会在梦中哭着醒来?会跟个孩子似的喃喃说着怕孤单怕寂寞,怕亲人不要她?你以为你看到她每日白天笑的开心,很是乐观,便以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了?她只不过是装做坚强而已。你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游戏人间?其实她比谁都在乎亲人?她害怕亲人不要她,所以宁愿先行疏远,不给自己任何机会。吴庄主,你说你会对她好,可你都不了解她,你拿什么对她好,又怎么对她好?这些日子你所做的一切,即便是真的为了她好,可你看看苍苍,她现今的样子,你如何忍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些话,字字如针扎在吴樾心中,他不能反驳,良久,他方才抬头哑着声音道:“是,我爱她,所以我一直以为将我自己认为是最好的给她,那就是爱,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需不需要。楚长歌,我配不上她。苍苍交给你了,我只愿她此生幸福安康,再无愁容。”
楚长歌轻哼,不再理他,抱着凌苍苍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月明云淡,星辰璀璨,一如那年晚间,笑声响起,风铃过耳,声声犹在耳边,哎,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