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孩子,她的身份,亦友亦师,亦母亦姊。
而她在看着他渐渐长成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年的那些年里,心境,居然也起了说不出的变化。
她会看着那个小自己好多岁的少年怦然心动,那种心动的感觉,居然与自己十八九岁时一般无异。
她曾为这个孩子付出了那么多,她坚定地认为,在那个少年的心里,她,也该是他最最珍视的东西。
先帝驾崩,诸多妃子或殉葬或落发,而柔妃娘娘,本该名正言顺地成为北舒太后的柔妃娘娘,却在朝堂之上半嗔半娇地说了一句,她不要做太后,她要做的,是皇后。
这,就是岚锦年曾经对我提过的,北舒皇室桃色秘闻。这,也正是岚锦年为什么会对我说,舒长夜真正喜欢的,乃是他的母妃。
事后的我总会暗暗咬舌,为什么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八卦,我居然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我父亲虽说严厉禁止我接触北舒皇室的人、接触北舒皇室的事,可是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还是很值得瞠目的。
柔妃的话,自然在朝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新帝脸色几经变幻,到了后来只得草草退朝,与自己的“母妃”柔妃娘娘,私下去交涉了。
没有人知道北舒新帝都和柔妃娘娘说了些什么,总之,从御书房里出来之后,柔妃娘娘改口了,她才不要做什么太后,还是去带发修行比较自在,然后就潇洒地去了平福山上的道观,修行去了。
从此后,新帝与柔妃娘娘依旧是母慈儿孝的母子,可是太多太多的人都渐渐传开了,北舒新帝,与他的母妃,有着不伦的关系。
说到这里,舒长夜淡淡抬起了浓睫,嘴角那一直都不曾熄灭的苦笑登时变得更加浓郁,他霎也不霎地看着我的脸,轻轻地说,“我和她……当真没什么……你信么?”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又是那么的惴惴恐惧。
他的那副神色,突然间就让我没头没脑地慌乱了起来,从他开始娓娓讲述那个死了丈夫被迫改嫁的女子的时候就开始钝痛的心底,骤然间就像是被利刃给撕裂了似的。
我忍不住地低声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底那股子几乎要弥漫到喉管来的窒息,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
舒长夜的眼,舒长夜的脸,在我们十指相碰的那一秒,终于微微亮了。
他像是一直漂浮在水里浮沉骤然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修长的手指死死地嵌进我的指缝里,与我的手指死死纠缠住,收紧,收紧,再收紧,直到我们的手指就像是本来就长在一起一般,才停止。
他的睫毛凌乱地颤着,眸底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苦涩,秀美的嘴唇微微动一动,极低极低地呢喃了一句,“她当初那么狠心对我,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对么?”
她,是指他的亲生母亲。
我狠狠地点头,连带着攥紧他的手掌,试图能传递给他一些暖意,“是,是,一定是的!”
我突然发现言语居然那么苍白,素来伶牙俐齿的萧云迟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我只会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掌,想要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来表达对他凄苦心境的理解与体会。
舒长夜那双形状妩媚的好看眸子里泊起了一丝淡淡的涟漪,他轻轻地笑了笑,那抹笑容说不出的苦涩,“先帝一定不知道,我母亲死之前写的那句话,并不是给他的。”
对那个害死他的父亲、抢了他的母亲的人,他不再称之为父皇,而是,叫他先帝。先帝,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叫,所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怔了一怔。
舒长夜生母自缢之前写的那句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么?
见我面现怔忡的神色,他又微微地笑了,那双澄澈宛若琉璃的清好眸子霎也不霎地盯着我的脸,说出口的话,却是很有几分笃定坚决的味道。
他说,“那句话,是母亲写给父亲的。她自始至终爱着的,都是我父亲。”
我静默了几秒,然后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抬起眼,对上舒长夜那张笼了一层淡淡忧郁的面庞,轻声问了一句,“你恨你父……先帝么?”
父皇二字到了嘴边,又急急地刹住,赶紧改了口。偷偷觑了一眼舒长夜的脸色,却见他并无异状,依旧那么静谧地盯着我的脸看。
听我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话,他秀美若花瓣的嘴角徐徐漫过了一层淡淡的苍白,片刻的静默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有些事,不是简单一句恨或不恨就说得清的……更何况,人长大后,许多想法都与以往不同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顿,然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的脸,似怅惘,又似无力地微微苦笑了一下,“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
他的这句话,他的那副神情和语气,让我没来由地心尖一跳,赶紧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我别开眼的这个空当里,舒长夜极低极低又极快极快地说了一句,“说不清恨或不恨,但……我绝不会做他。”
明明是语调很低的一句话,却恍若在我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像先帝那样,去不择手段地抢……不喜欢自己的女人。
说完那句之后,与我十指交握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他把自己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
我抬起眼,他也正淡淡笑着,锁着我的眼,孩子气地呼了一口气,“第一次说出许多年前的旧事,着实轻松了许多。”
我抿了抿唇,他又是一句,语气却忽然间变得无比的欲言又止起来,“对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一些以前没说清的事罢了……你回去后……可以……好好想一想……我……能等的……”
听他这番话,我又是一阵心跳,他微微抚了抚额,低低笑了,“险些忘了解释了,济州是母亲与父亲相恋的地方,所以……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母亲的陵墓,请到了这里。”
他淡淡环顾四周,落寞寡欢地笑了笑,“这所宅子……我把它当作他们的故居,你看,这些草,长得那么高了。”
说完这句,他抬起秀美的眼睫静谧地朝我看了过来,微微一笑,素雅绝艳,“听完了故事,我要说的,终于都说了,若是怕岚……他着急,你可以走了。”
我又是心尖一跳,手足有些无措,居然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接下来,舒长夜再没开口说话,他微微把秀美绝伦的脸侧了过去,注视着宅子里幽深挺拔的高草,恍若身边已经没人,恍若我已经走了似的。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直在盯着他的侧脸看,见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曾动一动,就抿了抿嘴唇,略微迟疑地对他说了一声,“那……我走了。”
我的语气虽然迟疑,可是见到他在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一颤之后便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地蹿出了亭子。
起先,我尚且还可以勉力压住自己的脚步不要太过张皇,可是等到走了几步连连被高草绊住之后,我恼了,掀起身上半湿不干的男装衣摆,恨恨地踩着步子,凌乱仓促地往外踉跄着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