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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为太突然,他的问话里带着怒气。

向遇春同样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一片玻璃碴飞到他手上,划了条口子,粘稠的血液先是像弹簧那样跳出来,再慢慢往下滴。流出的这点血让他清醒,知道王尧并没惹他,更知道女儿的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哪怕是王尧。为给个说法,他怒道:“妈的×,一看就是假酒!”

这时候,听到异响的二妹刚好推开门,听说是假酒,连忙赔罪,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是从飞哥那里拿的,我的酒一直都是从他那里拿的。随后她拿来扫把打扫。近百块钱的一瓶红花郎,就这么毁了,连瓶子都砸烂了,她去飞哥那里退货也没法退。想到这里,她流下泪来。王尧看到了她的泪水,心想这女人也怪难的,十年前,男人得白血病死了,她独自带着女儿,撑持店面,遇到镇上的地痞流氓,吃了赖账不说,自己连带女儿还要被调戏。二妹流着泪提着垃圾出门的时候,王尧跟了出去,悄悄对她说:“二妹你放心,那瓶酒我照样给钱,你再拿两瓶真家伙来就是。”

事后,王尧常常想,我当时为了宽二妹的心,多给她销瓶酒,结果就坏大事了。如果只让拿一瓶而不是两瓶,王尧就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不该说的话就不会说。那天他们把两瓶酒快喝完的时候,王尧就掏心窝子了,他说:“遇春,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讲。”

向遇春说啥事?

王尧就把他跟李队长在大荒洞谈判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向遇春当时正将一块夫妻肺片往嘴里送,酒喝得太多,捉不稳筷子,那块肺片在他浅浅的胡髭上扫来扫去,就是喂不进嘴里。听了王尧的话,他不想再吃它,将其扔进碟子里。

“这么说来,你把全村人都吃了?”

王尧很得意:“不吃,不吃我哪能搞采沙船?哪能买快艇?”

王尧只顾自己得意,全没顾及这话给向遇春带来的刺激。买上那艘快艇的时候,王尧曾对他说:“快艇是给兴国的,让他去跑生意,赚来的钱也全上他自己的帐户。”他把这话说得像是家常话。向遇春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表明,兴国迟早是要跟晶晶成亲的,现在兴国挣到的钱,将来也就是晶晶的钱了。而此时此刻,向遇春满眼里都是无可挽回的灾难,王兴国挣再多的钱,与他家晶晶有什么关系?你王尧有一个完整的儿子,可我向遇春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了!我女儿被那个可恶的畜生给毁了,从现在就可以看完她的一生,而你王尧的儿子却可以任意挑拣,随便走哪条道,都春光灿烂!

他说:“王尧,你以前吃国家,我不说啥,现在吃村民,就……”

的确,以前王尧捞的油水,都是“国家”的,比如税收款,镇里让收多少,他能自作主张给农户减免掉?显然不能,而由镇里出的土政策多收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镇领导得了;镇领导当然不能独吞,他们要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上级,再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下级,王尧也就有了一份。再比如计划生育款,多生一胎罚多少,多生两胎罚多少,也都有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摆在那里的,王尧只能按政策办事,只不过他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隐瞒了那么几个人头;就像镇里领导对待税收款那样,王尧也不能独吞,给上面一点儿,再给下面(村里的计生干)一点,上下摆平了,彼此也就相安无事。不管怎么说吧,那都是吃“国家”,不是吃老百姓。

这层关系王尧不是不懂,而且他自己也曾在心里掂量过,可这时候由向遇春点穿,他却有些不舒服。他说,这点便宜不是村民给的,是开采队给的,要不是我,他们每亩地能多搞到八百块?

向遇春听不得谁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今天尤其如此。他说:“开采队又不是蠢猪,为啥每亩要给你两百?证明这两百块本来也是村民的,只不过没落到他们头上去。”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朱氏板的那片柴山。那片上好的柴山也被开采队占了,同时也被王尧吃了。

王尧不理解地望着向遇春:“你今天咋啦?为啥从头到尾跟我闹别扭?”

他想到了向遇春扔的那瓶酒。看来根本不是所谓假酒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这原因就是他打定主意要和我王尧过不去。

向遇春说:“我不是跟你闹别扭。你想想,大家祖祖辈辈一道住过来的,你就这么坑人?你坑的又不是别的啥钱,是卖土地的钱!你王尧拿在手里也不嫌烫?晚上也敢闭眼睛?——这不是人做的活!”

王尧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没给向遇春递。他歪着嘴把烟雾像吐一口水似的吐出来,眯着眼睛问:

“你说不是人做的活,那是啥东西做的活?”

“不是东西!”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人墩在那里,空气紧张。几分钟后,王尧起身去付了账,再没回头。

过后的几天时间里,王尧枝枝叶叶地回忆起了酒桌上的话,对自己产生了恨。他恨的并不是说出了那条秘密——在这之前的好几次,他都差点儿告诉了向遇春——而是对向遇春无节制的信任。恨过了自己,他又恨向遇春,他想我差不多把话都挑明了,那艘快艇不仅是给兴国的,还是给晶晶的,他们连正经的婚也没订,我就给他们置备了家产,我王尧哪一点对不住你向遇春?你竟然骂我不是东西!

他等着向遇春去道歉。

向遇春去了,却不是道歉,而是问王尧要两千块钱。

以前王尧时不时给向遇春拿钱,当然不会一次拿两千,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每次给他,向遇春虽然收下了,却都先问王尧自己有没有花的;尽管这只是一句废话,但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从没主动找王尧索过钱,今天是头一回。今天他不仅要了那么大个数字,还显得霸气十足。

王尧愣了很长时间,把钱给了。

“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王尧想。

事实并不如此。每过些时候,向遇春就会去找他要钱,王尧也都给了。他不能不给。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捏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从他嘴里掏不出食物,向遇春就会吐出那个秘密——那天在石碾上,他不就差点儿吐出来了吗?特别是后来,当王尧从侧面听说了晶晶的遭遇后,明白自己跟向遇春之间那根坚强的纽带,已经断掉了。但他们毕竟有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对王尧而言,这份情谊弥足珍贵,每次向遇春来索钱的时候,尽管他心里堵得慌,但脸上笑着,尽量做出不是向遇春找他要、而是他主动给向遇春的样子。他希望向遇春能明白他的心思,慢慢把气消了,恢复两人以前的那种关系。

向遇春当然明白,却并不买账。他放弃了在村里任职,一心维护王尧,到头来还是被王尧吃,这事想起来就让他肿脖子。向遇春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明说,只要他乐意,砍断他一条胳膊也行,要是背后捣鬼,拈走他一根发丝他也要翻脸。何况他跟王尧是好兄弟啊!当然,要不是因为女儿,他不会把事情做这么绝。现在,每当他看见王兴国的快艇从水面上飞驰而过,他的心就像河水那样啸叫,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女儿被毁了,你王尧的儿子却那么风光!”这么一默念,他就不想王尧比自己过得舒坦,就不停地去找王尧索钱。他不是贪,而是要让王尧难受!

就这样,向遇春成了搁在王尧身上的一张狼嘴,动不动就咬掉他一口。

王尧觉得,总会有一天,向遇春会把他的肉咬光,再啃他的骨头!

“没说的,那天他给了我借口,我就是想一槌子把他敲死。”

——谁知道真的敲死了呢!

这辈子,王尧想过许许多多的事,却从没想过欠一条人命。

王尧想尽办法,力图忘掉那件事,克服心头的畏惧感,可那件事始终忘不掉,畏惧感也与日俱增。这些日子,无论白天黑夜,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声音。住在背山面水的村落里,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但王尧听到的不是那些声音,他只听见那个漆黑的夜晚走兽在山崖上踩落石头的声音,听见自己先把向遇春扔下河,再开足马力,让快艇撞向鹤嘴的声音;在相撞前的瞬间,他跳了下去,那砰地一声巨响掩盖了他入水的声音;接下来,是他乘着夜色向下游划动,白天去芦苇中躲藏,最后在清晨让自己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水边……这一切都是由声音组成的。

这些声音比向遇春那张“狼嘴”还要厉害,它撕咬王尧身上的肉,使他消瘦下去。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他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是有人拿刀把他的颧骨削尖的。

他的饭量并没减,之所以消瘦,是睡不着觉的缘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说的话,现在才应验了,到了夜里,王尧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他就生动地想着向遇春的死,就回忆起自己扯掉向遇春两颗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王尧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两颗钮扣。他当时想的是,既是落水身亡,就要像个落水身亡的样子,现在看来显得又多余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势平缓,不一定非要冲掉死人的钮扣不可。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举动,却给王尧自己留下了狰狞可怖的印象和难以磨灭的伤痛。那两颗钮扣钉得相当牢实,一定是把衣服买回来后,又经张从素的手重新钉过,王尧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扯下来,手指被勒痛的感觉,至今犹存。

仿佛是为给自己的消瘦找一个说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当身子骨,成日里忙,村里没事,就从早到晚上采沙船摇铁筛子。那种活是相当耗人的,再多的力气,也会像沙子一样簌簌簌地漏掉……

这天早上,王尧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个工人站在锈迹斑斑的船尖上,等着他吩咐。

“船是靠在这里还是再往下游走一走?”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瘦了。

工人们说:“再往下靠不行啊,那里是刀疤脸的地盘。”

“刀疤脸”是外号,那人是与官渡村紧邻的拐子村村长,面皮白净光滑,不知为什么大家这样叫他,而且他喜欢人家这样叫。因自己姐夫在县政府供职,成了他采沙时从不顾惜河床的理由,他很淡然地说:“不就是一条河吗,现在是一条河,搞烂了还是一条河。”巡河队不仅不理麻他,还跟他称兄道弟,希望从他那里捞好处。说也奇怪,他靠了他那个仅仅是县政府小职员的姐夫,硬是帮巡河队的人办成了许多难办的事。王尧心里一直对他不舒服,因为他总是跟王尧争河段:再下去一百米都是官渡村的地盘,怎么就成了他“刀疤脸”的?

要是以往,王尧会冒火,但今天没有,他只是眯缝着眼睛,上船去把出了毛病的悬挂弹簧修理好,又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习俗,死者活着的亲人,除了要在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和春节去上坟,死者生日那天同样要上坟。上坟都要烧刀头纸,因此这一天的上坟叫“烧生期”。讲究些的人家,头三年烧生期的时候都要请客,红事白天请,白事晚上请,这是规矩。

王尧离开采沙船,直接朝张从素家走去。

张从素那时候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今天不会离家一步,她要等女儿。女儿今天一定会回来,说不定昨天夜里就动身了。除了隐约的河吼,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有如梦境。张从素恍惚觉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边来了。自从丈夫入土,就常常进入她的梦;其实也很难说是梦,往往是张从素刚刚闭上眼睛,还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向遇春就来了。有天夜里,张从素清晰地看见向遇春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她还听见了开窗的响声。向遇春大步走到她床边,厉声说:“蠢婆娘,王尧搞了个假相,未必你没看出来?”张从素缩成一团,说我看出来了。“那你为啥不追究?王尧一槌把我敲死,只装模作样进局子关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的自由就换我一条命?”张从素说,他那一槌没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怒骂。这一骂就把张从素骂醒了。

每次以这样的方式跟向遇春相遇,张从素艰难地挣脱梦魇把眼睛睁开之后,她都觉得向遇春还没走,因为向遇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瘾的,这种瘾胜过了吸鸦片,张从素是满足向遇春“打瘾”的工具。当初晶晶之所以铁了心要外出打工,并不是家里缺钱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挨打。晶晶只有四岁半的时候,看见父亲打母亲,就知道帮母亲求情。

那时候,她以为母亲做了错事,心想母亲就跟自己一样,肯定是做了错事才挨父亲的打,后来,当她长大成人,才知道母亲什么错事也没做,父亲打不打母亲,全看自己的情绪……因为觉得向遇春没走,张从素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必是捂头。她的头发剩得那么少,再被向遇春推到地上用脚踩,勿需多久就真的成了秃顶。她把头捂得紧紧的,但没有人来揪她、推她、踩她,于是她把手放下来,开亮灯,翻身起床。她要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一遍,床、墙壁、窗户、衣柜、凳子,全都摸过,留下了冰凉的抑或温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到现实中来:丈夫的确死了,再没人有事无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头发不会掉得那么快,身上乌一块紫一块的疙瘩,也会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着的时候,女儿一直不敢回家,现在,她心痛的女儿可以时常回来看她了。

这么松上一口气,张从素立即感到了羞愧和可耻。

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却在庆幸——这话说出来是多么丑陋啊!

可这是真的,她回避不了自己的内心。

王尧站到她门前叫她的时候,她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跟往常一样,在暗自庆幸。

正因此,她的羞耻感变得异常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