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干吗呢?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座大山在某种程度上也养育了一方村民,砍柴、挖草药、摘茶叶……这狮子山的半山腰原来有一块上好的野茶,因为地势高,所以比普通的绿茶上市要晚上半个月。因为这茶汁味香,形状又好看,所以有些个农妇会结伴上山,采上二两茶。
据说这狮子山的山顶上还有一种更好的茶,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上去摘过,因为人们都说这山顶上有勾人引魂的野鬼在,是去不得的,这话大概是从当地的猎户那儿传出来的,真要说起来,胡长子的老爹便死在这座山上。
在国家实行枪械管制前,农村地区的人家多半有一种自己造的土枪,用黑火药击发,没有膛线,里面多半装着散弹,火药装多少全凭你准备狩猎的动物大小按照经验匹配,这玩意儿也叫土铳。虽然精度很差,但是近距离威力却相当惊人,若是用上锡条搓成子弹放进去,三十米的距离可以直接放倒一头两百斤的野猪。
那会儿秋忙结束后,几户村民就相约着上山打野猪,用狗撵猪,一直把猪撵到山顶上困住,然后猎户们就从各个方向包抄上去开枪。
参加这一次狩猎行动的有一对父子:胡长子的爹和他的亲爷爷。
这爷俩儿都好打猎这一口。分开搜山之后,这胡长子的爷爷就隔着灌木丛慢慢往上摸,只看见不远处有两只猪耳朵不停地忽闪着,这老爷子朝着手掌心“呸”了一下口水,慢慢举起那火铳瞄准,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得出来这是一头野猪正在觅食呢。
“砰”的一声枪响,那对大耳朵就往地上一头栽了下去。胡老爷子的枪法那可是一等一的。这老爷子大声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和其他村民,通知他们猪已经打到了,赶紧过来抬,自己则兴奋地拿出砍柴刀劈开荆棘往里面冲,等他走过去一看,傻眼了,那躺在血泊中的正是自己的亲儿子!
等到其他兴奋的猎户赶到现场时,胡老爷子已经晕倒在了自己儿子身旁。据王庄的老人们讲,胡长子的老爹脑袋瓜子直接被小拇指粗细的锡条弹轰开了小酒杯那么大的洞眼,因为锡在火药击发后,会带着非常高的温度,所以整个伤口当时还呈现出烧焦的样子,可谓惨不忍睹。
那一年小胡长子也不过两三岁,还是走一步摔两步的娃娃。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胡长子的老妈在一个月后悄悄收拾行李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过。而当年这件事没有闹大,而胡老爷子在误杀了自己的亲儿子之后,也是悲伤自责万分,每天抱着小胡长子念叨着他看见的真的是一头黑面獠牙的大野猪。没过一年,胡老爷子就日渐消瘦、一命呜呼了。直到临死前,他还说自己看见的是头野猪。
后来这件事,人都说是那山上有野鬼要来勾命,不然胡老爷子那种老猎人怎么会把自己儿子当野猪给打死了。久而久之,那座山的上半截也就没人再上去了。而胡长子从小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道一没落,便成了如今村里身份最低的几个人了。
胡长子这辆二八大杠可是用了他足足存了两年的钱买上的,为的就是娶媳妇那天可以扎着大红花把她给载回去。这会儿他已经骑着车到了山脚,据说这山的那一头他还得骑上几个小时,才能到那个村庄去送信。
这小子不仅个子高,力气也是很大。穷人家的孩子都这样,从小使苦力使惯了。现在,胡长子正把那二八大杠扛在自己肩膀上哼着小曲往上爬。他是知道自己老爹当年那回事的,可是他早就忘记了老爹长啥模样,十五六岁起就在这狮子山上砍柴了,不过也没上过那山顶,因为山脚的柴就足够这小小的王庄用的了。
这下半山的路,因为常年有人活动,是有一条小路的,胡长子不知道都走上多少回了,哼哧哼哧不费力就上到了半山腰。他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这件事儿过后,村里人肯定都会觉得他热情,不然怎么会比别人多发了一包烟,多领了几块米糕呢。
越想事情越美,就索性停了下来歇歇,掏出那白花花的米糕,就着旁边小沟里甘甜的溪水……胡长子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被人如此重视过。吃完了不算,他又摸出那包印着精美贴的阿诗玛香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舍不得拆,这可是高档货啊,纠结了半天终于拆出一支点上,品了几口,吐出几个圈圈,猛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才叫生活啊!
这吃饱喝足外加过了烟瘾,胡长子背着二八大杠便继续上路了,此时也不过早上八九点钟,山上湿气重,再往上走便是几十年来都无人踏足过一步的地方了。
那句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对于现在的胡长子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山方才过了一半,那脚下的路就不见了踪迹,满眼过去都是藤条枝蔓,杂草丛生。胡长子这是走一步、停一步、砍一步,肩膀上还扛着自行车可就没之前那点轻松劲儿了。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心疼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全都让这条路给糟蹋了,这走了没多远就跟刚下地干了农活一样,糊得满脚泥。
有路,那也是几十年前开出来的小毛路,这会儿哪里还辨得清楚,只能靠着大致的方位,在这些老树藤里钻进钻出,忽然就觉得前面的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胡长子大喜,心想着这小山包也不算难翻嘛,不是有条路摆在这里嘛。他就顺着这条小山路一直往上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头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样开始往下淋,脚下的步子走得也是越来越沉。
话说这胡长子走着走着,就觉得肩膀上扛着的二八大杠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而且是越来越重。他这人力气倒是不小,两百斤的粮食扛在肩膀上能够走上五里地不带喘气的,今天扛个几十斤的自行车却觉得不行了,便想找个地方歇会儿。
这怪事立马就来了。每当胡长子想歇的时候,肩膀上的自行车就会变得更沉,压得他几乎不能动弹,这手想要把车子放下来,却怎么都不肯听自己使唤;若是他咬咬牙坚持,这种被压的感觉又会立马轻松一点。
胡长子几次试着把自行车卸下来都没成功,而且似乎这条山路也越走越让他胆战心惊起来。
原本小路两边是老树林立,里面杂草丛生,全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遮着,可是现在他似乎看见了那些灌木丛中隐约有一两个隆起的小山包。
这小山包是啥?他没敢往心里想去,只想着快点赶到山那头把袋里的丧信给发了,可是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迈不开了,就在那停下准备歇歇,这实在是走不动了。
忽然,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小孩的笑声。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孩子?胡长子便抬头一看,这里的树实在是太高太密了,连同那天上的太阳也一并给挡住了,虽说现在是晌午时分,但此时却像是太阳已经下山了一般,那孩子的笑声也越发明朗了,就像在自己耳朵根子边。
胡长子心里有些害怕了,他有些后悔接这份差事了,据说那门远方亲戚就是因为路难走,所以王夫人和老爷过世,这丧信都没发成,若这一次何老的依旧没人肯送,这点亲戚关系肯定就此断了。
他心里挺矛盾,要是回到村里说是因为自己胆子小,不敢送信,让人家断了亲戚,指不定会被别人看成个啥样,那算是在王庄彻底没法混了。但若要继续赶路,自己的腿肚子都已经在发软了,那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一刻也没停过,他是真不敢再走了。
就在他愣在那里,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的时候,胡长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猛地回头一看,当即三魂吓掉了两魂半,这肩膀上扛着的哪还是自行车啊,分明是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在那棺材之上,有一个穿着寿衣的小男孩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可那脸色一看便知不是正常人,因为那是一张惨白的脸,就像是用面糊糊涂上去的一般,还有两个小红圆点点。
胡长子“妈呀”一声尖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把肩膀上的自行车往地上狠狠一扔。只听见“哐当”一声,那崭新的二八大杠便被他给扔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上,撞得那铃铛直响。胡长子知道自己八成是见鬼了,吓得屁滚尿流,连翻带滚,一个跟头往下山滚了七八米,只听见后背“轰”的一声,撞到了硬物上,疼得他当即就背过气儿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等他再转头看,自己原来是被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给挡住了,他暗自庆幸要是没这块石头可真就得摔死了。扶着那块大石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想把自己的后背揉上几下,抬头一看,这里满是那种一个个的小山包,每个小山包前都有一块石头竖着。
胡长子颤抖着身子低头一撇,手上扶着的那块石头上还刻着字呢!他虽然不识字,但却清楚得很,这玩意儿是墓碑,合着自己什么时候就窜进了乱葬岗了!
他也不管什么自行车了,抱着脑袋没命地往山下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山脚下出现了村庄的模样,这时候他又听见了那孩童的笑声。胡长子心想完蛋了,这回肯定是被山里的野鬼给缠上了,双腿一发软立马就坐到了地上,想着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媳妇又还年轻,指不定在自己死后就带着娃娃马上改嫁,他那叫一个绝望啊。
没一会儿,那些笑声就越来越近,只见一个穿着碎花红衣的小女娃从林子里头钻了出来。胡长子一看,妈呀,又来一个!这下他是真没力气再跑了,心想这是死定了,脚跟子一软便朝着那小女娃跪下了,嘴里说道:“求求大仙放我一马,我这家里还有刚出世的娃娃,回去之后一定多烧点金银财宝给您……”
那小女娃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大叔给自己磕头下跪,立马喊了一声:“爷爷快来看啊,这儿有个疯子。”
胡长子抬头一看,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头牵着那小女娃正警惕地看着自己,那老头见他那疯样便骂道:“哪里来的神经病,到这里撒野吓我孙女!”
这胡长子一听,是人的声音,再一看,确实是两个大活人。常年在农村生活的他一看这装扮便知道是采药人,便抹了眼泪和鼻涕说道:“我是一送信的,还以为遇到鬼了。”
“呸!”那老头骂道,“光天化日,哪来的鬼,我看你就是来诅咒我们爷孙的,看我不打你!”说完那老头就随手捡了根木棍向胡长子打来。
胡长子举手便挡,说道:“别别别,我是从王庄来的,给人送信,刚才真遇到鬼了!”
那老头狐疑地看着胡长子,问道:“你送的什么信?送信怎的送到这山上来了?”
“丧信,我是从王庄过来的。”胡长子说完,就急着想把兜里的信掏出来作证明,却被那老头呵斥道:“别拿出来,真晦气!呸呸呸!”然后那老头便急忙扭过头去带着孙女往回走。
胡长子追了几步喊道:“哎哎哎,老大爷,我跟您打听个事儿,这是哪儿啊?”
那老头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三个字:“方家村!”
方家村?胡长子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妈呀,我竟然翻过了整座狮子山!”
这方家村已经是属于安徽了,隔着狮子山的那一头就是王庄,翻过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方家村,穿过方家村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是接信人所在的禾木冲了,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还真走了下来,就是那辆自行车给丢了,连同自行车一起丢的还有那袋子白花花的米糕,他为了方便就顺手把袋子系在车把上。胡长子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发毛,那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和那个小孩……
他不敢再作停留,跟在那老头的后面保持着二十来米的距离,一直下了山,终于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了何木冲送了信。
带着那个接信的远方亲戚,他是死活也不肯翻山了,袋里又没钱,最后两人只好转车走。那会儿的公共汽车可不像现在,随去随走,又是傍晚,等他们两人饿着肚子转回到王庄的时候,都已经是何老要出殡的那一天了。
话说这胡长子到家之后也没敢说丢车的事儿,只是按照查文斌之前的吩咐撒了米和茶叶,倒头就睡。
那查文斌在这几天里又干了些什么呢?他已经连续两夜都没合眼了,省城里来的那些人,他也认识不少,白天管招待,晚上忙着做法事,还得抽空安慰超子。
第三天这金馆长亲自带着车队来拉何老的遗体时,胡长子那二十出头的小媳妇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娃娃就冲到了王家大院,嘴里只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家长子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