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是向导哲罗,但除了老刀和他的那几个兵之外,其他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就连超子和卓雄这样在藏区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兵都佩服这孩子的脚力。
他们一直沿着一条看似古河道遗址的低洼带行走。这里曾经也是肥沃的草原,随着气候的变迁,现在早已成了无人区。偶尔他们还能看见一些早已倒塌的石头建筑,哲罗说,那是以前人的庙宇。
昆仑这个虽置身藏区却流传着汉人神话的地区,极少会有藏人过来,有人活动过的地方也多半是汉人留下的遗迹。
有着这群专业军人在前方开路,行军的速度明显比过去几次行动要快了很多。天空也开始飘起了雪花。在这儿,天气预报是不管用的,拐个弯儿都能遇到新的天气。
夹杂着凛冽的冷风,很多的人睫毛上都是白白的一片,风雨之大超出了哲罗的预料,若是放牧人遇到这样的天气就会赶着羊群找到避风口,不然牲畜们是非常容易受到惊吓而走丢的。
哲罗背着风雪,用双手撑成喇叭的模样,用那不算地道的普通话喊道:“所有人排成一队,后面的人拉着前面的背包带子,不要松手,领头的人跟着我走,风雪太大了,我们得找地方避一避!”
这种恶劣的天气里,每一个字吐出来对人都是极大的考验,吼叫需要消耗大量的氧气,人不得不大口地呼吸进行补充,每一口新鲜的空气都会带着被狂风卷起的雪花直接进入气管,那种滋味才叫真正的透心凉。
所有人都低着头,跟着前面那个人的感觉走,因为眼睛已经无法睁开了,哲罗也是凭借着对这块地域的熟悉和天生的方向感带着众人前进。
当他们开始觉得大风消失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一处峡谷里。两边的山崖高耸嶙峋,那高度就是巴蜀猿猴来了也未必能爬得上。从这儿抬头看,天只有一条白茫茫的细线。这让超子想起了那个在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都通用的地名:“这是一线天嘛!”
老刀已经在地上生起了一个火堆,军用罐头已经被打开架在上面加热。雪地里需要及时补充能量,否则很有可能因为突如其来的缺氧或者血糖降低让人送命。
哲罗脱下自己的靴子,里面进了雪,他需要烘烤一下,裤管上阵阵热气腾起,这位向导说道:“这里不叫一线天,叫野牛沟。”
“野牛沟?这里有野牛吗?”超子好奇地问道。
那位向导哲罗在和他们混熟了之后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深入过野牛沟,进去的人也不会活着回来,据说这里面都是野牛的骨头,所以叫野牛沟。”
“既然没人活着出来过,那你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超子觉得这个向导有点憨厚,便凑到他身边攀谈起来。因为老刀那张脸始终是紧绷的,就跟人欠了他好多钱一样。
“是我让他进来的。”老刀喝了一口热汤说道,“这是一道天堑,当年成吉思汗远征西亚便是在这儿和我们一样躲避风雪。精通兵法的蒙古大汗认为这儿太适合进行伏击,便派了一支五十人组成的先遣队从这里进去打探,结果无一人返回。后来这位大汗不得不带着数十万军队绕道其他路线,你们还是小心一点儿吧。”
超子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
老刀根本不看他,而是转向了查文斌说道:“这片地区在地图上都是空白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带出测绘图。飞机航拍就从来没有取到过这里的影像,所有的照片洗出来都是空白的,而直升机也根本无法在这片气候多变的环境里行动,所以脚力是唯一的办法。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片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而野牛沟是唯一通向这片区域的路。否则我们需要翻越三座海拔6500米以上的雪山,我想查先生应该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说完,他便继续喝着自己那盒子里的热汤,不再抬头。
要连续翻越三座雪山,这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体力,单纯就是物资也供应不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帮人要兜这么大个圈子把自己弄来。要想说服一个人进入这里,那和宣判了死刑的差别并不大。查文斌不禁多看了一眼老刀,至少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一丝畏惧。
这野牛沟完全挡住了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的冷风,除了偶尔有点零星的雪花,让人感觉不到多少寒意。查文斌甚至发现,这儿还有一两株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正在那陡峭的岩壁上跃跃待放。
待众人都得到了足够的休息,老刀问道:“查先生,可以继续出发了吗?”
还没等查文斌开口,超子就拿起行囊揽着哲罗的肩膀说道:“向导小哥,我们走吧。”
面对这种严重抢镜的事,老刀显得很淡定。他招呼了自己的几个弟兄分散在队伍的两头,自己则紧紧跟在查文斌身边。这就是职业兵和超子那样的痞子兵之间的差距。超子曾经私下里跟查文斌说,他怀疑这是一群雇佣兵,在他们的眼里,这是最没出息的兵,哪怕你是政府的雇佣兵也只是一个高级保安。
往前进了不到两公里,道路上开始零星出现了动物的尸骸,大到牦牛,小到兔子,有的还未完全腐烂,有的则已经是白骨一堆。
越往里边走,尸骸就越多,种类也越复杂。他们甚至看到了一些早已被宣布灭绝了的动物遗骸。人只能在这些白骨堆里绕着前进,而两旁的岩石上也开始出现了各种壁画。
红色——又是这种熟悉的颜色。查文斌已经不止一次看见用这种颜料做的壁画。它们没有规律地分布在两旁的悬崖上,画的也多是动物的形状,有羚羊,有马,更多的则是牛。这些壁画略显简陋但又有着强烈的时代特性。老王说可能是商周或更早之前留下的。
有壁画,就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活动过,查文斌的心又稍稍放松了一些,只要是人为造成的困境,都有办法脱离,真正无力抗拒的只有大自然。
正走着,突然前面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嘈杂声。老刀立即喊道:“准备战斗!”
所有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拉动枪栓,进入了战斗状态。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哲罗却笑着说:“你们别怕,这是有动物在向山神殉葬。”
可是老刀却没有放松,一个手势过后,两名手下以交替掩护的动作迅速前进,其他人则被他留在了原地。没一会儿,前面那个人便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过去。
原来,一只藏羚羊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鼻孔里涌出,一根坚硬的牦牛肋骨穿透了它的肚皮,原本完整的骨架也被砸得七零八落。
藏羚羊是何等敏捷的动物,怎么会从这种地方跌下来?联想到这儿累累的动物尸骨,难道都是和它一样自己跳下来的?
查文斌走到向导哲罗的身边,问道:“刚才你说它是在向山神殉葬,这是什么意思?”
哲罗指着那只羚羊说:“我曾经赶着羊群到这里来避雪,亲眼看见一头牦牛跳了下来。后来听爷爷说,是这里的山神为这些动物提供了食物和水源,所以它们就会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殉葬。我们牧民也会杀掉整只的牛羊丢到外面,祈求这片神山赐予我们食物。”
哲罗在藏区生活久了,自然也会遵守一些古老的藏区习俗。人用牲畜、美酒来祭祀江河湖泊和大川名山自古就比较常见。古代的帝王还要亲自登泰山祭拜上苍。这是人类对于大自然崇拜的心理表现,也是人从自然获取资源后用以表达感恩的情怀。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华夏这片土地才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了五千年。
但是你何曾听过动物也会以身殉葬?而且数量还如此庞大!
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变得更加小心了,得随时提防头顶落下定时炸弹。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种类似的动物自杀事件,他们又目睹了三起,而且都是不同的物种,就像没有人能解释得了百慕大三角的存在一般,同样也没有人能解释野牛沟的存在。
这儿就是一座各种动物的坟场,至少到目前他们还没看见有人的遗骸,多少心里好受了一些。
说这里面气象多变,还真不假,大约是到了傍晚时分,大片的乌云开始聚拢,原本那一线天,也成了一道黑色长龙。
查文斌透过这一线天,看着不断翻涌的云层说道:“这云有往下压的趋势,我们得做好应付的准备了,估计得下一场大雪。一旦云层完全遮住一线天,这儿和夜晚就没什么区别了。最好先清理出一块地方,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老刀一声令下,几个手下立马开始着手搬运那些散落的骨头。超子和卓雄也没闲着,横肉脸大山则向这些生面孔证明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力量!
他们选择了一处上面有檐的石壁下方。为了稳妥起见,老刀把一些大的骨头,像牦牛肋骨之类的在外边围成了一个圈。这样即使有什么猛兽也不至于一下子冲进来,天晓得这里除了是动物乱葬岗之外是不是还有狼群的存在,因为这些动物的尸体可足够养活几十个狼群。
这里没有木柴可供生活,他们都带了无烟煤,在峡谷里扯了一点干草,生起了几个小煤炉,这拨人分成了两组分别围坐着。
超子提议去刚才那头蹦下来的羚羊身上弄点肉烤烤,却被那小哲罗连连阻止:“不行的,使不得,这是供奉给山神的食物,你怎么可以去吃?要是山神怒了,我们谁都走不出去。”
查文斌让哲罗别听他瞎扯,这小子就没正经过。
吃罢晚饭,老刀过来和查文斌商量点事儿。根据他的推断,以现在的速度,明天傍晚时分就能走出野牛沟,所以晚上让他们养足精神睡觉,他的人会负责整晚的警备工作。超子本想替他们分担一下,但见老刀那副冷冰冰的脸,心想着:得,你们牛,那爷就睡觉去了。
出来的时候总共带来四顶行军帐篷,外面两顶是老刀他们五人,一人站岗,还有四人轮休。查文斌他们则被派到了最里面,这也算是一种对他们的保护。
老天爷很给面子,并没有下雪。但夜晚的高原上除了睡觉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娱乐活动了。大家早早钻进了各自的睡袋。走了一整天,小哲罗刚倒下便打起了呼噜。
查文斌睡在中间,两边分别是横肉脸大山和向导,这一大一小两人的鼾声就如同大小提琴一般演奏出了让人近乎崩溃的呼噜奏鸣曲。查文斌哪里还睡得着,便想出来看看这夜里的野牛沟有何不同。
查文斌才出来,就有人问道:“查先生睡不着?”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抱着枪坐在无烟煤旁的老刀,他不时地翻转着自己的手掌,或许夜里的低温对站岗的人来说真的是一种煎熬。
查文斌看着这位不苟言笑的汉子,心中倒有了几分兴趣,便走上前去一同烤火,说道:“鼾声太响,睡不着,出来看看这条吃人的恶龙有什么不同。”
“哦?”老刀转过脸来,看着这位上头一再要求保护好的人。老刀一生阅人无数,但他却看不透眼前这个人,脸上刻画的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生与死的忧愁,他懂,只有和他一样经历过死亡边际的人才会懂得这种感受,但他却发现查文斌怎么也不像是一位经历过战场的人。
查文斌从兜里翻出一张符纸,走到前面的骨架边给贴上,再回到老刀这儿说道:“放那儿站岗用的,你守的是看得见的东西,它守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老刀眨了下眼睛,看着那张普通的黄纸,他有点不相信,说道:“看不见的东西?”
查文斌知道他无法接受,一个战士只会用力量、武器以及鲜血去捍卫安全,他又如何看得上这么一个纸片片:“我是一个道士,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们看上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为他们办事。是啊,一个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靠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道士和你们这群职业军人混在一起,确实是有点不伦不类。”
查文斌又指了指里面那顶帐篷说道:“我那两个兄弟,跟你们一样,也当过兵,曾经他们也不相信有看不见的东西,直到自己亲眼看见了才信。”
“我不信,我只信手里的枪。没有枪,十八岁的时候我早就战死在越南了。鬼,在我眼中远没有那些只有十岁的越南小孩来得可怕。”说到这儿,老刀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涟漪,虽然是一闪而逝,但却被查文斌捕捉到了。
他接着说:“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都跟我没关系,我也相信即使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倒在我手上的尸体,已经不下百条了。如果真有鬼魂这一说法,我倒是希望他们来找我报仇。那样我便可以再杀他们一次,告慰那些一同战斗过的兄弟的在天之灵!”
查文斌抬头看着天空,用一种来自内心的声音说道:“我不强求你相信,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用那么累。”
是啊,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那些东西,他又怎么会去做道士,那么女儿又怎么会死,儿子又怎么会被炸。如果可以,他宁愿不选择拿起那枚掌门大印,他愿意做一个普通的农夫,可是现在连这点愿望都是奢侈。
“咦?”查文斌突然发现天空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便站了起来。老刀以为他是发现了敌情,也警惕地端着枪跟着站了起来,小声问道:“有情况?”
“有,要出大事了!”查文斌说得很正经,老刀知道能让他出面保护的人,要么是人中龙凤,要么就是天纵奇才,上一次出动任务那还是护送一个常在电视上露面的老头去西藏考察。
老刀收起枪,便准备去喊他的弟兄们,却被查文斌抓住了肩膀,说道:“别,不关看得见的东西的事,这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说着,查文斌从兜里翻出那个罗盘,开始在营地这一片范围里反复地走来走去,并不时地用脚和手丈量着自己的距离。隔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始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算了起来。
查文斌看着天空问道:“老刀,你说我们能在明天天黑前走出去吗?”
“虽然这一块地区是空白的,但是根据直线距离的推算,我们应该能在明天日落之前横穿整个野牛沟。即使是弯曲的,也不会偏差太多。”
“如果到了一定的时候还走不出去,我们就将永远埋葬在这儿。”
“怎么,查先生害怕了?”老刀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查文斌指着天空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那一套东西,但是我想一个野战军人应该认得那颗最红的是什么星星。”
“当然!”几乎所有的野战军人都必须根据季节和星象来判别方向,这是最基础的生存技能。“那是火星,在这个季节是一年之中最为明亮的。”
“你不觉得今晚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吗?”查文斌抛出这么一句。
这老刀虽然不是搞天文的,但也发现,今晚那颗火星似乎格外亮,不,应该说是格外红!
“好像是有点,这就是你说的有情况?”
“如果你相信就听着,如果不信,就当是我讲故事给你站岗解乏了。”查文斌看了一眼老刀,老刀也看着他,“火星,在我们的口中又叫‘荧惑’、悬息或者是罚星和赤星。但是像今天这样,它位列西方,则叫天理。它是火之精魂、赤帝之子。这是方伯之象,主岁成败,司宗妖孽,主天子之礼,主命理中的大鸿胪、主死丧、主忧患。在古人的眼里,它就近乎是一颗‘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又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妖孽,等等。火星在五常为礼,于五事为辨。”
“照你那么说,这火星天天不都挂在上面,岂不是每天都要闹这些个灾?”老刀眯着眼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