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气有些秋凉了,但佳音仍是身上燥热得发着虚汗,那路即颠簸又遥远,繁华的闹市撇过,幽静的郊区刷过,已经看不大清外面的样子了,怕是已经到了乡下。除了车前那一射之地的亮光让人有些许安慰,整个世界还是黑得人惴惴不安。
“还有多远?”佳音依旧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样问着还能稍稍安定自己的情绪。
“就快了,前面再有个转弯也就到了。只是少奶奶,到时候三爷怪罪起来,我可不敢承担那罪名。”阿庆终于说了句让佳音心宽些的话,就快到了,好在就快到了。佳音也终于露出了浅显淡薄的微笑:“嗯,你放心,是我让你带我来的,自然不会让你平白无辜地受处罚。”
随即一个高大的黑漆门矗立在眼前,虽有灯光但还是很昏黄。门旁有几个侍卫在站岗。那些侍卫自然是认识阿庆的,但还是不准许进去,佳音下来,报了自己姓名却还是不让进。看这形势,真将人赶到了油锅里,焦痛难受,又一筹莫展。正无可计量间,那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些人,看样子是要换岗了。佳音逢着空隙,忙矫捷轻巧地从他们间溜进去,那些人却早已来不及抓住她,只得急忙吹口哨。
里面的灯火倒是明亮夺目,四周甚是清晰,地方极大,整齐划一的一座座大仓库煞是醒目,佳音还有些茫然,兀自没醒过神来,“刷”得一下,灯瞬时全灭了,四周又是一团漆黑。佳音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一颗心狂乱地踩着步子跳跃着,疯狂地跳跃着,那步子已经占据了她的思维空间,整个世界也已然黑得决绝,从眼里到心里,黑到了尽头。
心房的脚步不曾停歇,真实的脚步尾随而来。“嗒,嗒,嗒”,像一把棒槌狠狠地敲着,那棒上带着刺,将佳音的心敲得千疮百孔,狂风无孔不入,呼呼卷着一大把残脆损的枯黄的落叶直刷进心空里,百般酸痛。那脚步近了,佳音犹自喘息着,沉重而仓促地喘息着,一瞬间有一种绝望随着落叶席卷而来,原来黑色的世界这样黑,不留给她最后一丝光明,不,是不留给他们一丝光明,能在闭眼之前再看看到彼此,只此一眼,便是万年。她来得这么晚,一切都没有机会了,她来得这么晚。
那脚步不再前进,静静地止住了,半晌雄厚的男声响起,说了句什么,佳音丝毫听不懂,可就因为听不懂,一下子,整个心都死掉了。她也不流泪了,心都滴不出血了,流泪有何用,还不如等心枯死了陪他一块呢。不再喘息了,她静静地呆立着,定定地目视前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前面就是那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阎王庙了。
那脚步声又接着走进了,近到身前,一股男子气息逼近,萦绕在身边,混着骇人的砒霜。又是一句什么,还是听不懂。黑暗中他的手伸到佳音脸上抚弄着,佳音忙得甩开脸去,退后一步,他却紧跟上来,依旧伸手捏住佳音下巴,贴近脸来喝着气依旧又说着什么,声音依旧粗重浑厚。佳音忙将他手掰下甩开,胸脯剧烈地抖动着,鼓足了气问道:“吕靖璘在哪里?你再靠近,我就跟你拼了。”
那人又说了一句话,佳音耐不得了,怒道:“你闭嘴!”
那人举步向前来,佳音忙要退后,却被他一手拉住,“傻瓜,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
佳音惊诧地看去,夜黑得透明,分明什么都看不到,但一双明亮深邃的瞳眸陡然灿若星子,划开了夜的茫茫侵袭,露出萤烛的苗头。接着一个响指,周围霎时亮得刺眼,面前的那人渐渐清晰起来:戴一顶军帽,着一身黄绿色军装,衣线笔直而下,眉若利剑,目如朗星,嘴上蓄着胡须,一身魁梧轩昂。这人,怎地这般熟悉?
他倒笑起来,看着神色惶恐万分诧异的她将她慢慢拉到自己面前,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不可思议道:“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找谁?吕靖璘吗?”
佳音一颗心瞬间落地,可是眼泪却喷涌而出,一语不答,扑到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吕靖璘心有些沉醉的细碎,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轻笑道:“瞧你这娇嫩的样子,还要为我守节啊?那我可受不起了。别哭了,是我不好好吧?别哭了别哭了,还真把我当成日本鬼子了,我情何以堪呐。”看那样子她一时还没能从这惶恐中走出来,正好这会阿江也赶过来了,遂吩咐道:“去给家里拨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了。等会我和少奶奶回去了不要惊动直接开门进去就是了。”
阿江先出来吩咐阿庆到南方报业去将今年的账本拿到家里,待阿庆走了有两个钟头才开车将靖璘、佳音送回家。佳音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眼神也是呆呆的。到了家时,已是深夜,车先停在了门外,靖璘扶佳音下来,又看她依旧有些瑟瑟的样子,便直接将她抱起来往里走去。屋里黑得像个无底洞,他轻轻地踩着脚步凭着感觉拾阶上楼,直到卧室里,寻着床的位置将她轻轻放下,才去将门一关灯按亮。
才回过头来却发现佳音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神犹在思索,睛光里有些疑惑的色彩。他便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柔声问道:“吓坏了吗?怎么一言不发?”佳音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了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想为我守节?”这问本有些笑意,但随即不待佳音回答,靖璘面色渐渐有些严肃,不怒自威,问道:“你怎么跑那里去了?万一让日本人发现出个意外怎么办?”
佳音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这样才能确定他是天长地久地在身边,慢慢说:“好几天没你的消息了,我怕日本人会害你。他们说要在江门经营面粉生意,不就是和我们对着干嘛,日本人阴险毒辣,手段残酷,我实在怕。我就逼着阿庆带我去你那里,你不要怪他,是我让他带我去的。”随着语意,又仔细看靖璘的妆容衣着,嘴上蓄着浓厚的胡须,身穿军装,虽有些老成干练,但却越显得意气勃发,神采奕奕,那般风采,多了份军人的果敢刚毅。直看得她心里麻酥酥的,眼睛也有些直了。
话还未出口,吕靖璘已看出她的疑惑,忙说道:“你都认不出我来,日本人本就愚钝,就更不会了。以后再不要去了,你要听话,你若听话,我便没事。日本人不会害我的,他们巴着和我们合作呢,又怎么会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好,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日本人惯会阳善阴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佳音情绪好转了很多,可还是呆看着靖璘,这样子的他真是第一次见,却如灿然的罂粟花一样,让她沉迷,只是沉迷中还捎带着一些清醒:“那你装扮成这样是要‘瞒天过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