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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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宋词篇(7)

【鉴赏】

此词为醉归临皋抒怀之作,作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谪居黄州时。上阕写饮酒醉归。词人选取了其中三个片段进行描写。起笔直叙其事,交代饮酒时间、地点。“醒复醉”三字,见词人欲谋醉以忘忧的心态。其时东坡贬谪待罪,心情郁闷,所以借酒消愁一巡又一巡。“归来”已在回家路上,夜已深沉。“仿佛”一词,言其醉酒而归迷离恍惚之态。接下去三句,词人已到了家门前。可夜已是如此深沉,站在门外,居然能听到屋内家童的鼾声。夜之安静,夜之深沉,于此一声音中侧面衬托尽出。“敲门”两句叙词人的行动。此刻,词人渐渐酒醒,静夜当中似乎更获得了一种清醒和宁静,而拄着手杖去江边静听江流的声音。这一身影,使人见到词人的不为俗羁、随缘自适、洒脱出尘的胸怀。“江声”暗示其反思往事,心潮起伏,为下阕抒情做好铺垫。

下阕承前抒发感慨。从静夜奔腾不息的江流声中,词人渐渐的清醒,回思往事,返观现在,感慨油然而生。“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一化用《庄子》语意而不着痕迹之语,是其心灵深处的由衷感叹和深切呼喊。用“长恨”、“何时”,语气强烈,情感深沉。“夜阑”句笔意转缓,明写外部世界风静水平之象,暗写词人心境终于归于宁静与世俗。“小舟”两句写其超脱之后的人生选择:随江水而消逝,寄生于江海,人的生命主体也便不受任何束缚而归于自由。全词至此收束,浑然一体,境界高妙。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1],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2],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3]。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注释】

[1]三月七日: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的三月七日。时苏轼谪居黄州,即今湖北黄冈。沙湖:在黄冈东三十里。

[2]芒鞋:芒草编结的草鞋。[3]一蓑烟雨:喻指人世的风雨烟波。蓑,蓑衣,蓑草编织的防雨具。此处为虚指。

出行遇雨,本属平常,但作者以小见大,平中见奇,通过对眼前风雨等闲视之的叙述,抒发了从容面对人世沉浮的胸襟气度。

上阕第一句直抒面对风雨的态度。穿透树林、击打树叶沙沙成声的雨,堪可令人惊慌失措,或者狼狈不堪。但词人的态度不但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将外界风雨置之度外,甚至可以在风雨中安步徐行,吟诗作对,其从容泰然,他人难及。“莫听”、“何妨”相互呼应,随口说出,更见超然之态。后三句承前细写。竹杖芒鞋本粗陋无以抗风雨,可在面对风云变幻安然处之的词人看来,比之高头大马甚至更加轻便。一句反问“谁怕”,不但超然,更见傲然之态。最后一句收束上阕,言词人直欲“一蓑烟雨任平生”,何况偶然途中遇雨?此一超旷论说,使此前的雨中徐行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苏轼基本人生态度的表达。

下阕一转,以料峭春风吹得酒醒转出另一境界。“酒醒”,意味着前述傲然行动、超旷议论略带醉意。此时风之料峭,雨之冷冽,使词人在“微冷”中醉意顿消,前此态度似乎也颇让人怀疑。但作者以“山头斜照却相迎”的叙述另推新境,产生柳暗花明的效果,词人也在自然风雨的阴晴变幻中获得更深沉的体会,而非一时的醉中壮语。“回首”以下,表面写自然风物,实际写更深沉的人生态度。此时,词人心境已进入一个更为高妙的境界:不是傲然从容面对风雨,而是根本无风雨一念,人世浮沉荣辱,俱已不在词人的心灵范围内。超然至此,已至极致。

全词构思巧妙,平中见奇,从遇雨之吟啸徐行升华为超然世外,不以物喜,不因己悲,从而使人在沉浮荣辱中以人格的超旷消解所遇到的挫折磨难,立意高远,非常人能匹。

卜算子

苏轼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1]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2]。谁见幽人独往来[3],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4]。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注释】

[1]黄州:今湖北黄冈。定惠院:黄冈东南的寺院。

[2]漏断:漏中水滴尽了,指已经夜深。漏,古代盛水滴漏计时之器。[3]幽人:幽居之人。此处苏轼以幽人、孤鸿自况。[4]省(xǐng):知晓。

苏轼曾在神宗元丰二年(1079)突遭逮捕,险遭杀头,这便是有名的乌台诗案。黄州是乌台诗案后苏轼的贬所。这首词抒写苏轼贬居黄州后幽独寂寞、忧生惊惧的作品,大约作于神宗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五年(1082)期间。上阕首先塑造了一个幽独孤凄的环境。残缺之月、疏落梧桐、滴漏断尽,一系列寒冷凄清的景象,构成了一幅萧疏、凄冷的寒秋夜景。“景语即情语”,这一冷色调的景色叙述,其实是人物内心孤寂的反映。寥寥数语,人物内心的情感已隐约可见。“谁见”两句,用一个问句将孤独落寞的人推到前台。由于古诗词独特的歧义句法,这句词表达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其一是词人自叹,谁见我幽居之人寒夜难眠呢?知我者只有“飘渺孤鸿影”;其二,寒秋深夜当中独自往来的幽人,正是像那夜半被惊起的飘渺孤鸿影啊。在此,幽人与孤鸿互衬,其类虽异,其心则同。实际上,幽人即是孤鸿,孤鸿即是幽人,这一种互喻叠映关系,使下阕所写孤鸿,语语双关,词意高妙。反问句的使用,使得词作情感加强。

下阕承前而专写孤鸿。叙述了被惊起后的孤鸿不断回头和拣尽寒枝栖身不肯栖的动作。孤鸿的活动正是词人心境的真实写照。苏轼因乌台诗案几乎濒临死亡,曾在狱中做了必死的打算,此时虽然出狱,而惊惧犹存;异乡漂泊,奇志难伸,只令人黯然神伤,百感交集。“有恨无人省”是词人对孤鸿的理解,更是孤鸿的回头牵动了自己内心的诸多隐痛忧思。“拣尽寒枝”是对孤鸿动作的叙述,更是对自己光辉峻洁人格的写照,并暗示出当时的凄凉境况。苏轼为人正直,为官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故新旧两党虽均将之排斥为异己,苏轼却并不愿放弃自己的立场。这正如“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即使无枝可依,也仍然有自己的操守。曹操《短歌行》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苏轼此词化用曹操此意,但却意境不同,苏轼词中的孤鸿,虽然有乌鹊的凄惨境地,但更多的是面对各种逆境的自我选择,从而凸显人物内心落寞中的孤傲,孤寂中的奇志,使作者从自怜自叹中升华为另一种人格境界。

全词明写孤鸿,暗喻自己,鸿人合一,不即不离,确实当得黄山谷的至评:“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青玉案

苏轼

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1]

三年枕上吴中路[2],遣黄犬[3],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4],莫惊鸳鸯,四桥尽是[5],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上看春暮[6],常记高人右丞句[7]。作个归期天定许[8],春衫犹是,小蛮针线[9],曾湿西湖雨。

【注释】

[1]该词作于哲宗元祜七年(1092)。贺方回,名铸,号庆湖遗老,宋代词人。其《青玉案》原作为:“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伯固,苏坚的字,曾任杭州监税官。吴中,今江苏苏州,苏坚的家乡。[2]三年:苏坚随苏轼在杭,已三年未归。[3]黄犬:晋陆机爱犬名。《晋书·陆机传》载,机有黄犬,能从洛阳带书信到吴,又从吴带书信返洛。[4]松江:吴淞江。小渡:渡船。[5]四桥:指姑苏垂虹桥、枫桥等四桥。[6]辋川图:唐代作者王维绘于蓝田清凉寺的壁画。王维有别墅在西安东南蓝田县境的辋川。[7]高人:高士。高洁的隐士。右丞:王维曾做过尚书右丞。杜甫《解闷》:“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8]天定许:指已获朝廷许可。[9]小蛮:白居易的家伎,以腰肢柔软称名。这里以代指苏轼侍妾朝云。

【鉴赏】这首送别词,是苏轼知杭州时为送苏坚归吴中而作。苏坚字伯固,在杭州曾助苏轼浚西湖,修长堤,与苏轼相友善。但苏轼此词别开生面,落墨不在“别”而在“归”。

上阕写送友归去吴中。“三年”两句写对友人的理解和别离。伯固随苏轼三年,枕上魂牵梦萦希望归去,如今成行,词人既为这而感到欣喜,为朋友而感到高兴,也为朋友即将离别而生眷恋。但欣喜为主,所以使可以洒脱地“遣黄犬,随君去”,希望伯固去后可以遥致书信,以慰朋友挂念之心。“若到”以下,想象伯固沿途景象。松江小渡,鸳鸯四桥,都是老夫曾游过的地方,虽是想象,亲切如在目前,使人顿生物我两忘之心,也生思旧慕归之意。

下阕写思归情怀。“辋川图”既是写吴中风光如画,也借王维“辋川图”一典表达归隐情怀。苏轼宦海沉浮,始终不忘归隐以求身心的宁静自由。王维后期的隐居生活和词中情调便成了苏轼经常羡慕叹息的对象。在词中,伯固思归已然成行,自己则更因伯固之归吴中而慨叹自己欲归而不得归。“作个归期”为铺垫蓄势之后直接吐露心愿,这一愿望强烈如斯,甚至连天都已经被感动。被西湖雨淋湿的春衫便是天已许的证明了。此处的天,既是自然的青天,也隐指握有士人命运的朝廷。春衫湿,是送别时雨景,也是惜别时情谊,更使人思念做春衫之人。“小蛮”一词,借白居易姬人名指爱妾朝云。春衫上细针密线,皆是相思密意,更增归隐之意。

全词,明写送友归乡,暗写自己思乡怀归。典故贴切,语意丰富;语言自然通畅,虽是和贺铸韵,却无丝毫勉强处。

贺新郎[1]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2],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3],扇手一时似玉[4]。渐困倚、孤眠清熟[5]。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6]。待浮花、浪蕊都尽[7],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8]。又恐被、西风惊绿[9],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10]。

【注释】

[1]此词作于苏轼出守杭州时,约在哲宗元祜四年(1089)至六年间。《古今词话》:“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子瞻因作《贺新郎》,令歌以送酒。”[2]槐阴转午:指槐树影移,时光过午。[3]生绡:未经过捶捣、练丝程序的丝织物。制衣需织物柔软,故加以捶练;制扇需织物挺括,故用生丝。[4]扇手:白团扇与素手。[5]清熟:安稳熟睡。[6]“石榴”句:化用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山榴花似结红巾。”[7]浮花浪蕊:指浮艳争春的花朵。韩愈《杏花》:“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榴花夏开,两句言榴花繁盛时,百花俱已零落。浮、浪,有轻薄意,言其不能长久。

[8]芳心千重:以女人喻花,形容石榴花瓣的重叠。[9]西风惊绿:言秋风起后,榴花凋谢,只剩下绿叶。皮日休《石榴歌》:“石榴香老愁寒霜。”[10]簌簌:出于元稹诗:“风动落花红簌簌。”

【鉴赏】

此词的写作背景,无有定说,故词的兴寄深义,也殊难确定。但千年之下,众所公认,此词无疑一篇佳作。

上阕开篇几笔勾勒,便活画出一处幽独静寂的华美屋宇。其间,“晚凉新浴”的佳人在这种幽雅静谧的气氛中若有所思。“手弄”两句,是出浴美人举止神形的一个特写。“团扇”是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手弄团扇”的下意识动作,含有佳人被弃的深意幽思。而团扇所衬出的美人冰肌玉骨,具有一种超脱世俗的韵致。“渐困倚”一句,写美人浴后困倦袭来,沉沉入睡。“孤”、“清”两字,点出美人处境和心境的孤寂凄冷,也与前面所描写的环境相互协调。“帘外”三句写入梦后情景:睡梦中恍惚有人推窗,惊醒瑶台好梦,若有所待醒来一看,但是哪有人影?只有风敲竹的声音,徒增人怅惘烦恼而已。

下阕写榴花,而花人相映。第一句叙述石榴浓艳之状,用“蹙”字形容半吐榴花,兼有美人蹙眉含颦风致。“待浮花”两句,以拟人手法将晚开之石榴写得不同凡俗:

无意争春,晚芳独放,在群芳过后的寂寞中“伴君幽独”,不单浓艳,更是气节不凡。“秾艳”两句,进一步点染花的美好形态,也托喻美人内心的幽愁深思。“又恐被”几句,担心芳容难久,很快被风吹得零落衰飒。只怕君来时已无秾艳可以看取,而只能对酒花前,见榴花之残蕊与美人之清泪了。

胡仔云:“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后世对此词众说不一,就在于以花喻美人虽显,但美人是否有喻君臣遇合或者独守节操之意,却在若即若离之间,难以坐实。但这种情景更显出此词意境的深远与读解的多种可能性。

洞仙歌

苏轼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1],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2]。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避暑摩诃池上[3],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前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4]?乃为足之云[5]。

冰肌玉骨[6],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7]。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8]。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9]?夜已三更,金波淡[10],玉绳低转[B11]。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