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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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唐词篇(35)

“春露浥朝华,秋波浸晚霞。”“春露”,春天的露珠。“浥”,沾湿。“朝华”,即朝花,早晨的花朵。这是对她眼泪的形容:她的眼泪像春天的露珠,滋润着早晨的花朵。“秋波”,秋天明净的水波,用来形容美女的眼睛。“浸”,原指泡在水中,此处则指倒映在水中。这是对主人公泪眼的形容:她在流泪之时,泪水挂在脸庞上,好像早晨的露珠滴在花儿上。眼皮哭得红肿了,好像两汪秋水倒映着红红的晚霞。作者在这里,通过“朝华”、“晚霞”的对举,暗示出女主人公“日夕以泪洗面”的痛苦情状。

词的上片通过对主人公流泪、弹泪、泪珠、泪眼的形象化描写,为全词铺垫了一种感伤、幽怨的情感基调,同时,把一位内心十分痛苦,充满忧伤、哀怨的女子推到了读者面前,她为何如此忧伤呢?

“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风流”,多情,善于引起男女恋情。此处取专情、重情之意。这两句是词中较难理解的句子,意为:多情是心灵的产物,正因为内心深处多情,才能表现出如此多情的行为。在此,作者暗示出女主人公流泪、伤心的原因:风流多情。正因为她内心十分重情、专情,所以才流出这多情的泪水。因多情、重情而伤心、流泪,那一定是这种情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创伤,带来了痛苦,一定是痴情女子遇到了负心郎。

“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薄情”:负心,不念情义。薄情人指那位负心郎。“罗”:一种细薄的丝织品。“此痕”指为相思、失恋而流的泪痕。而你再看看那位负心人吧,他是不会为恋情的失落而泪沾罗衣的。这里,作者斥责了那位忘恩负义的纨绔公子,他给这位多情的女子造成了心灵的痛苦,而他却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多情的女子被无情地抛弃了,而她只能暗自伤心落泪,别无它法自慰。从主人公这一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社会女子命运的不幸,看到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同情。

温庭筠的《菩萨蛮》共存十五首,大都是以轻松的笔调、审美的眼光、欣赏的口吻,细腻地描写女子们华美的衣饰、首饰,姣好的姿容、富丽的居室,慵懒、闲逸的举止,而把她们的相思、离愁、孤寂、苦闷用“点睛之笔”暗示出来,并且点到即止,不加渲染,留有余地让读者去回味;而这首词一开始便以“玉纤弹泪”铺垫出全词感伤、幽怨的基调,把描摹的重点从衣饰、首饰、居室、景物转移到主人公的泪珠、泪眼和多情、感伤的内心世界。尤其是词的结尾两句“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通过痴情女和负心郎的鲜明对比,严厉地斥责了纨绔公子轻薄、放荡、践踏女子感情的行为。忿忿不平之情,溢于言表。正因为如此,这首词在十五首《菩萨蛮》中显得较为质朴、淳厚,少有那种“绮丽香软”的气息。读之,给人一种忧深怨重之感,颇能激起读者对主人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

更漏子

温庭筠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借更漏夜景描写女子的相思之情,即所谓夜曲。温词《更漏子》共六首,这是第一首。尤侗云:“飞卿《玉楼春》、《更漏子》,最为擅长之作。”(《花间集评注》引)本词以春为背景,写女主人公梦醒之后因闻漏声而触发的惆怅和离愁。

上片围绕“漏声”写。由于词调的制约,总是每三句一层意思,故全词分为四个段落。前三句看似写景,实际上是以柳丝之长、春雨之细烘托漏声之悠长、遥远,到第三句已经是在室内通过听觉写屋外景色。词人以景物描写诉诸人的主观感受,无非是要借助柔长多情的柳丝、细微迷蒙的雨丝来烘托点点滴滴愁煞人的漏声,造成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环境氛围。漏声滴滴,愁绪绵绵,从而反映出女子长夜难眠的悠悠情思。有的把“漏声”解释为雨声,显然与题意相悖,且与下文“惊塞雁”不合。这三句从昼景跳入夜景,跳跃很大,但绝非毫无轨迹可寻。正如吴小如先生所说的,“柳丝长”一语十分含蓄,看似静态,但着一“长”字,实隐寓微风拂抑之意,故可想见其风中婀娜之姿。于是这三句既写了风(暗写)和雨(明写),又写了柳和花(柳从正面写,花从侧面写);既写了视与听,又写了昼与夜(因为“漏声”只能在夜间听到);而且不知不觉的就把抒情主人公观察景物的位置从户外移入室内,从徙倚于庭院移至深闺之内、衾枕之间。

“惊塞雁”三句,语语双关。“惊”、“起”互文。女主人公为鸣雁啼乌所惊起,自然是诉诸听觉的。夜阑人静,更见漏声之大,加之雁鸣乌啼,愁思缕缕的女主人公倍增烦乱、愁绪和孤寂。在她看来,那画屏上的金鹧鸪尽管成双成对,但深居幽闺也未必就不感到孤戚愁烦。而自己呢?孑然一身,更是困处闺中,过着无休无止而又百无聊赖的日子。张惠言所说:“三句言欢戚不同,兴下‘梦长君不知’也”(《词选》卷一),陈廷焯所云:“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白雨斋词话》卷一),似觉不足。而同末句“梦长君不知”却是有关的。下片先写“惆怅谢家池阁”,“惆怅”二字承上启下。由“漏声迢递”,而“惆怅”,而“梦长君不知”,正是朦胧中可寻的轨迹。

下片由屋外转入室内,过片处笔锋一转,从正面写女主人公的居室环境。“香雾薄”三句乃天亮时所见,“谢家”,这里借指女主人公所居。所居室内如何呢?香雾缥缈,透入层层帘幕,弥漫卧榻,如此美好的环境,不仅未能使她欣慰,反而使她梦醒之后,无端惆怅更加涌上心头。“惆怅”二字,略加点染,即使上片的深沉意蕴暗渡过片,更见孤啼愁烦,实系点睛之笔,同时自然而然地引入下文。

“红烛背”三句,则写女主人公在“惆怅”中进入梦境。有的认为是心理独白,天已大亮,红烛早被抛弃(“背”)在一边,绣帘因人未起仍然低垂。绵绵长夜,缕缕情丝,千般惆怅,万种相思,她不得不寻求排解。但转念又想,自己如此长夜相思,恐所思之人压根儿就不知道。韦庄的“夜夜相思更漏残”、“想君思我锦衾寒”(《浣溪沙》)与本词正相反,个中惆怅愁怨之情,蕴藉益发深沉。全词绮艳含蓄,别具一格。要说含蓄,却够含蓄的,“梦长君不知”,在似说似未说之间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的惆怅。难怪人们说这是典型温词的“正格”。

又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飞卿六首《更漏子》均是别后怀人之作,描写了女主人公的寂寞情怀。将这些内容联系起来,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一个整体,主人公也就是同一个人,则每一词章,只是她绵绵情思中具有连贯性的一缕、一丝或某一片断。

试看其中第二章。这是离情一段。首句“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写的是黎明时分。这时天还没有透亮,稠密了一夜的星星大半隐去,只剩了稀稀落落的几颗。钟声肃静,更鼓停歇。静寂里,帘幕外一钩残月淡淡地印在天际,枝头的黄莺在放歌。无论如何,面对在清冷的早晨,黄莺对残月鸣啭,这样一幅图画,我们总会有些感受,有些联想,尽管作者以纯客观的笔调出之。事实上,不论星斗之稀,还是钟鼓之歇都经过了主人公的过滤,灌注了她的情感在内。尤其“帘外晓莺残月”一句,令人凄迷。早起的黄莺在向谁诉说,是否在诉说满怀心事?没有回答,只听到声音在清澈的空气中流传,又清晰,又孤单。月,而且是残月,莫非人未团圆,月也有缺?人月共此情。大概“晓莺”句,温庭筠自己也颇为得意,在《定西番》中又有“细雨晓莺春晚”的表现,等到了柳永手里,又有所发挥,一变而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千古绝唱了。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句是随着主人公视线由上而下的转移,看到的又一幅景致。兰花带露,柳枝横斜,落英遍地,这里有春露、春风、春花,确是春天景色,然而却又是暮春残景,一派凋零。对此情此景,不由人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花时易过,红颜易老,怀人女子独守空闺,辜负又一春!此处“满庭堆落花”,未必真有许许多多的花堆满了庭院。“满”是一种感觉,可见落花之触目。

词的上片,纯是寓情于景的写法,景是实景,情是真情,二者结合紧密,浑然一体。经过上片对春愁的渲染,造成了一种愁怨的氛围,于是自然地有了下片主人公出场的环境铺垫。

“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是正面塑造主人公形象的一笔。虚阁,空阁。如果从人去阁虚的角度来理解,虚阁在未虚之时,曾有过许多快乐时光,而今再看,则别有一番伤心怀抱了。登上楼阁,倚着栏杆眺望远方,思妇内心该是思绪如潮,起伏翻转不定的。这种情形,即使用浓墨重彩,大块涂抹也不为过,但作者却简略地说了一句“还似去年惆怅”。举重若轻!去年惆怅如何呢?读者自己去想吧。这留白的一笔包蕴了极多道不尽的内容,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像空间,非妙手不能出之。实一点讲,从《更漏子》之五“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的离别时节来看,“惆怅”,至少是从去年秋天就升起了。虽说“还似”去年惆怅,实际上经过了许多时间,应是更过去年惆怅了。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是整阕词中唯一直接深入到思妇心理的描绘。春天将尽了,远行的人仍未回归,很难想出他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其中甘苦又有多少。主人公的脑海被无穷的思念占满了。想到不可想处,不由地忆起往昔。从前的欢乐就像一场梦,短暂、缥缈、杳不可追。“旧欢如梦中”句千回百转,有一种朦胧而不可分解的感觉。

要之,这阕《更漏子》截取了思妇晨起登阁怀人的一个场面,记述了一段深沉的思念。作者从景物写起,一直到写出思妇内心的感受,一步步地深入进去,显示了非凡的艺术表现力。从前面往后看,思妇的惆怅与思念显得特别有根有据;从后面往前看,晓莺残月与满庭落花都合情合理。上下两片流畅自然,不露痕迹。

温飞卿的词大多数华词丽藻,但这首词既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软玉温香,应是他集中不多见的风格淡远的作品。

又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这首词紧承第二章,仍是写离情,但是角度有所变化,不似前一章一味渲染怨望惆怅的情绪,而是从回忆当年的幸福时光入手,愈发反衬出今日的萧索落寞。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是对从前欢会场面的追忆。“金雀钗”,指华贵首饰。曹植《美女篇》有“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开”的句子,其表华美精贵之意就很显然。“红粉面”,无疑是青春岁月的鲜明标志。戴上最贵重精美的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也像人的外表一样明丽,白里透红的面颊之上凭添了一种殷切与期待,即将来临的当是怎样令人心醉的美事呢?原来主人公要去赴约,她要和心爱的人相见,而他们选择的地点是“花里”海,觉来更漏残。

下片主人公从过去的时光中走出,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现实是怎样的现实呢?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与“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在句法上完全相同,但所述内容有别,一者言欢,一者言悲。“穗”,指香灰像穗一样拖下来。“香作穗”,形容男子的心像香灰一样冷。这里,我们可以想见两人分别的时间一定很长了,大约比“还似去年惆怅”的时候还要长,因为主人公对她所期盼的人已失去了信心。在漫漫的等待中,在绵长的思念里,既不知他的行踪,又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不由人不产生怀疑了。他是不是已不复当年情意,是不是对我已心如死灰,别无留恋了,甚而至于另结新欢了?蜡成泪,则是主人公目前形象的写照。自从别后,是无数个独守空闺的日子,伤心之时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唯有如蜡烛垂泪,黯然神伤。一片真心付与他,却落得形影相吊的局面。追怀上片“金雀钗,红粉面”热情饱满、溢彩流光的面容,再看如今被思念折磨得耗尽心力的疲惫憔悴之态,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叹。

“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句,其中“山枕”,是说枕的形状像山,“腻”,污垢,此处应指泪污,主人公临睡前,仍然一番落泪,一番思念,不能成眠,把枕头都弄脏了。“锦衾寒”,也许是真的“寒”,也许更多的是像“翡翠衾寒谁与共”一样,属于一种感觉(因为以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现实中不该受到寒冷)。朦胧中醒来,更漏已残,天快亮了,于是有“觉来更漏残”句。从“香作穗,蜡成泪”到“觉来更漏残”实际上度过了整整一夜的光景。“觉”,不是睡觉醒来,而是女主人公在回忆与愁思的失神落魄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这意味着她失眠了一夜。至此,我们看遍了主人公的情感历程,无限同情地观照着她为情痴、为情迷、为情苦的一举一动。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在这首词里,乐也写到了,悲也写到了,而且是一个人的至乐与至悲。从乐到悲,感情落差大得无法形容。温飞卿,也只有温飞卿能够把握得恰到好处,纯作个中人语,使人读来倍感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