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15148700000030

第30章 唐词篇(29)

第三句“刘郎此日别天仙”乃破题之笔,虽缺乏形象性,却为词中所不可或缺,试想全篇若无此一语点破,读者将无法理解此词缘何而作,所吟所叹者为谁?看来,词虽以形象性为其特质,却不能完全排斥陈述性的抽象成分,否则将堕入晦涩的深渊,使人困惑莫解,所戒者宁少勿多,唯求点破即可。

第四、五句乃是与美人离别场面和情景的具体描绘。词人从小词的美学特性出发,只作写意式的点染:“登绮席,泪珠滴”。寥寥六字,文约而意丰地托出天仙般的美人与词人的深情挚意:她勇敢地挣脱世俗和礼教的羁绊前来为他送行,登上饯别的“绮席”,避开众人的眼光,偷抛暗洒着断线珍珠般涟涟的泪滴——读者在词人以写意之笔创造的意境中可以展开丰富的想像,这比工笔画正面描绘一个离别的场面更有迷人的魅力。结尾“十二晚峰高历历”是由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化出(见《白雨斋词评》)。陈廷焯认为“结笔得远韵”。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云:“余有诗云’推窗历历数晴峰‘恍与此合。”(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一)可见此句之妙:美人已去,舟船远行,此时天近黄昏,两岸无数峰峦虽笼罩于暝暝薄暮之中,仍历历可见,词人心头该萦绕着怎样无尽的惆怅啊。这正是言已尽而意未尽,读者随着词人悠悠不尽的思绪也沉浸于不尽的悠悠思绪之中。

又踯躅花开红照水,鹧鸪飞绕青山觜。行人经岁始归来,千万里,错相倚,懊恼天仙应有以。这是一首抒写游子飘泊归来的欢快心情的词,全词音韵流畅,节奏轻捷,具有一种一气呵成,挥笔而就的洒脱气势。

前二句写回到故乡时映入眼帘的美丽景色:红艳艳的踯躅花开遍两岸,花儿映红了清清的江水;鹧鸪成双逐对地飞着,绕着青青的山崖啄食鸣啭。“踯躅”,乃植物名,亦名“羊踯躅”。“觜”,啄也。李调元《雨村词话》云:

“前此未入词,其字始于杜少陵’麟角凤觜世莫识‘,今俗作’嘴‘字,非。”词人将故乡的景物写得这样明丽美好,真如一幅色彩鲜明的水彩画,正表现出词人心境的惬意与欢快。

“行人经岁始归来”乃点题之笔,其中包含着作别经年、今始归来的感慨,也流露着迷途未远、昨非今是的欣慰。一个“始”字写出了词人久盼归返的夙愿以及迟至今日方才归来的遗憾。“千万里,错相倚”,是追述昔日飘泊异乡之词,词人对在千里万里之外的羁旅生活一言难尽,只以“错相倚”三字概括,其中包含着多少辛酸。词人当年也许是出于某种功利的追求而远赴他乡,然而由于所依非人,饱经了种种困顿、坎坷,直落得一个梦幻的破灭……而今词人终于从风波险恶的宦海中归来了,他身外的羁绊与内心的纷扰终于得到了解脱,曾为他离去而懊恼的如花美眷亦应破涕为笑矣!“懊恼天仙应有以”这一结句特别富于蕴意,“以”同“已”,天仙的懊恼从此消释,自身的迷误亦从此结束,其因盖出于归返自然,实践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陈廷焯云:此词“无一字不警快可喜”,可谓看透了这首作品的真髓。词人从千万里外飘泊归来的吟诵,堪谓一个人生哲理的概括:懊恼的解脱盖在归返自然。

浪淘沙

皇甫松

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船半欲沉。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嘴是江心。情景交融,是词人经常采用的手法。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卷三中曾经指出:“言情之词,必藉景色衬托,乃具深宛流美之致。”李渔《窥词管见》也说:“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皇甫松是惯于运用融情入景、以景语抒情技法的高手。这首词就是通过对景物真切的描绘,深刻地抒发了作者对人生变化无常的无限感慨之情。

全词分两个层次,为读者勾勒了两幅图画。“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船半欲沉。”你看,沙滩上冒出来的小草连接着远处疏疏落落的树林,一眼望不到边;平静的江心突然掀起了恶浪,一条正在作业的渔船,在狂风巨浪的冲击下,颠簸歪斜,一半即将沉没下去。“罾”

(zēng),是一种用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鱼网。这是第一幅画。再看第二幅:“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嘴是江心。”说的是投宿的飞鸟,正在费力地寻找昔日的水滨,可是意外地发现,现今的沙滩,去年还淹没在江中心呢!表面上说泥沙淤积得竟是如此之快,实则暗示了人生变化迅速得难以预料。

两幅画的“绘景”,又是通过动静结合的手法来表现的,这就避免了一般画面的易于流入呆板。第一句的“滩头”、“细草”、“疏林”,描绘的都是静态。第二句勾画的遭受恶浪袭击而正在下沉的渔船,乃是动态。这两句有动有静,动静结合,和谐得体。第三句,飞鸟归寻旧址是动态;末句“沙嘴”赫然突出江面,又是静态,可是这一静态,又是经过一年来泥沙淤积的“动态”才慢慢形成的。整首词静中有动,动中寓静,以静衬动,以动写静,诗情画意在动静交融中淋漓尽致地得到了显现。

如果说全词的前三句还是约略点明了作者针对世事沧桑、明日黄花所发的感慨的话,那么末句对这一主旨的揭示就更为充分了。张炎在《词源》中提出:“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也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这首词的最后一句确乎起了“以景结情”,情从景出的作用。瞧,去年还淹没在江心中的沙滩,今年却露出江面了!作者由此表述的这个“情”,含蓄、蕴藉,余味无穷,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像天地。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就此评论说:“桑田沧海,一语破尽。红颜变为自发,美少年化为鸡皮老翁,感慨系之矣。”(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一)徐士俊也说:“蓬莱水浅,东海扬尘,岂是诞语。”(《古今词统》卷一)前人对作者喷薄而发的“情”,已经早有深刻体会了。

作词贵在含蓄,历来所本的是“以直率浅显为戒,以深邃曲折,迷离惝恍为宗”(今人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二章)。本词作者善于运用含蓄手法,让情语通过景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台湾修辞学家黄永武曾给“含蓄”下了这样的定义:“以撇开正面,不露机锋的句子,从侧面道出,但不说尽,使情余言外,要读者自己去寻绎,方感到意味深长的,叫做’含蓄‘。”

(《字句锻炼法》,台北洪范书店1986年出版)这首词所抒发的感情正是“从侧面道出,但不说尽”,读者必须细细体会,“自己去寻绎”,才能顿然领悟。正如梅圣俞所说:应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皇甫松早在梅圣俞之前就对这一点体会得很深刻,因此表现也就非常出色。

这首《浪淘沙》词调,乃唐教坊曲,单调七言四句,实为唐声诗。与宋词长短句双调《浪淘沙令》不同。

摘得新

皇甫松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这是一首慨叹花无久红、人不长少之词。词调《摘得新》即包含“自不落风雨之后”之意(见汤显祖《花间集》评本卷一)。《古今词统》认为此作比杜秋娘“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更有含蓄。

这首词的特色是在人生场景的描绘中蕴含着一种人生的哲理,它不若杜秋娘的《金缕衣》那样只以比譬显现某种理性或观念。词的前三句,为我们勾画出-个秉烛夜游、令人销魂的场面:锦屏绣帐,华筵盛开,红烛高烧,玉笛轻吹,一位娉婷丽人笑盈盈地斟满杯中美酒,笛声悠扬地缭绕窗外……这是何等令人惬意的良辰,开怀的妙境,与李太白春夜宴桃李之园相比似更胜一筹。“酌一卮,须教玉笛吹”,这“须教”二字加得最妙,它生动地写出了面对美酒、美人的诗人渴望更有美乐相伴的心态,而这位酌酒的美人岂不正是善吹玉笛的妙龄里手?同时这“须教”二字又为后文“莫来迟”三字作了铺垫,此时这位妙龄女郎也许是正要去她的闺房寻找玉笛为诗人献技,诗人叮咛她快去快回,切莫来迟……这样,在这一貌似静态描写的画面中便有了心态的起伏和行动的跌宕,给人以一种企盼、祈使的悬念。

更妙的是“莫来迟”之后的转折。好一个“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它使整篇作品立即具有了深沉的哲理意味。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说:“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不妨说尽者。皇甫子奇《摘得新》云:’繁红一夜经风雨……‘语淡而沉痛欲绝。”诗人似乎不经意地轻轻点出他心中久久孕育埋藏的人生感喟,其过渡是何等自然、顺当、不露痕迹,其出语又是何等形象、蕴藉、具有美感,我们可以想见锦屏红烛外面是一个繁红成阵的花园,而且时序已近柳絮飘绵的暮春天气,今宵如果忽来一夜风雨,满树繁花将随雨零落、随风飘逝……诗人取语近而寓意远,他仿佛随手招来地以眼前景物暗示出深邃的人生永恒的悲哀。陈廷焯在《别调集》中点出此词的主旨云:“及时勿失,感慨何之。”我以为这比以其仍为“及时行乐”的主题要正确、准确。诗人发现了在人生的长河中,幸福的良辰,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一真谛,暗示人们要珍惜青春年华,吹响生命的“玉笛”,因此栩庄评曰:“语浅意深而不病其直者,格高故也。”(《栩庄漫记》)又摘得新,枝枝叶叶春。管弦兼美酒,最关人。平生都得几十度,展香茵。

“摘得新”,词调名。本唐教坊曲名,单调二十六字,六句,四平韵,为皇甫松首创,因句首为“摘得新”而得名。皇甫松有《摘得新》词二首,汤显祖说:“《摘得新》者,自不落风雨之后。”(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一)意思是及时勿失,深含感慨。第一首和第二首有内在联系,第二首承第一首题意。

这第二首《摘得新》词,词意与第一首相同,含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杜秋娘《金缕衣》)之意。

春天,杨柳吐青,百花争艳,新枝嫩叶,饱含着盎然生机。然而春天是短暂的,匆匆易逝,因此,词人规劝人们要把握时机,当“枝枝叶叶”充满春之生机时,就及时采摘来。“摘得新”,就是要采摘新的花枝。但这里显然并非仅指对待自然界的态度,而是含有对人生的态度。采花不能在“一夜经风雨”之后,在“空枝”上采;人生也不能在“白了少年头”之后,才为虚度年华而叹息、后悔。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三、四两句中,词人就进一步表达他的人生态度:“管弦兼美酒,最关人。”这两句显然含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的达观态度。这种达观,其实也是对人生匆匆的一种哀伤,包含着“来日苦短,秉烛夜游之意。盖花无久红,人不长少”(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六十)。因此,听听音乐,喝喝美酒,那对人来说是最关紧要的乐事。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当然是不足取的,但是这也是词人对沽名钓誉、争权夺利的现实社会的一种消极的抗议,是词人对现实中勾心斗角的“弄潮儿”的一种蔑视。

最后两句,词人甚至对“最关人”的“管弦兼美酒”犹感不足,还认为平生要乘车到处游览,这样才不虚度此生。“几十度”,一作“几千度”,即几千次,形容次数之多。“展香茵”,“展”为转动;“香”为华贵有香气;“茵”,车上的坐席,后引申为舆车。班固《西都赋》:“乘茵步辇,唯所息宴。”“平生”句意在及时行乐,亦颇有人生苦短之感慨。“都得”,都应该,一无例外之意,起了强调作用。

这首词,看似达观,实则含有深沉的悲痛,无限的感慨。所以栩庄评论说:“’未知平生当著几两屐‘,昔诵此语,辄为怊怅。子奇(皇甫松)《摘得新》,盖窃取此意也。然其源皆出于《唐风·蟋蟀》之什。”(《栩庄漫记》)《蟋蟀》是一首劝勉人及时行乐,但又告诫人们玩乐要有节制,不能耽误正事。因此,《摘得新》所表现的主题,应与宣扬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腐朽的思想有别。从这首词的艺术风格来看,以议论为主,语浅意深,有达观之见,而感慨系之。

竹枝

皇甫松

木棉花尽竹枝荔枝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又斜江风起竹枝动横波女儿,劈开莲子竹枝苦心多女儿。

又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竹枝词本为巴、渝(今四川重庆市一带)民歌中的一种。歌词咏当地风物及男女爱情,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之情。这一优美的民间文学形式,曾引起唐代部分文人的很大兴趣。刘禹锡仿民歌所写的竹枝词九首,就在唐代诗、词中别开生面,影响很大。皇甫松学习民歌形式留下的竹枝词六首,在唐、五代词中同样别具一格,成绩显著。这里选其三首进行评析。

皇甫松的竹枝词,通过描写男女间忠贞不渝的爱情来反映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一点是与刘禹锡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