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说“江南好”,又说“风景旧曾谙”,那么作者对江南的风景一定熟悉得如数家珍,而能够提炼出最具有江南特色的,然而却令人十分失望。“日出江花红胜火”,太阳出来了,江岸上的花儿红得比火还红。景是美的,可不是江南的特色,凡是有江河之处而稍具风景规模的地方,譬如重庆、昆明、九江、闽粤甚至号称寒冷的北国,也一样有可能出现这幅画面的,何必一定要到了江南才美,才令人“忆”。如果说这是白居易的对江南有深厚的感情所寄,那么难道偌大一个江南。竟然找不出能代表地方色彩的景物提供作者去“忆”吗?所以拿含有普遍性的普通景物作为地方所特有,实在不怎么高明。“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句比上句更差劲。原来作者是想颂扬江南是水土非常肥沃的好地方,你看,春天到了,江河两岸的草木等植物(当然也包括庄稼)叶子,肥得绿沉沉的,倒映在江水里,连江水也染成蓝色了。不错,植物的肥瘠,首先反映在叶子上,缺肥的植物,因光合活动不良,其叶子是绿里带黄的,肥足的叶子是墨绿色的,望上去似乎乌油油的。我们知道,修辞上的比喻格有一个原则:同类不比,唐代皇甫湜在《答李生书》中说:“凡喻必以非类”,绿和蓝是同类,怎么能构成比喻呢?我们能这么比吗?红如紫,白如灰,青如黑……行不行呢?如果认为作者是说江水绿得像蓝草一般,可以成立。试问江水是怎么绿的?江河之水本来是无色透明的,其成为“绿”,不外是一、河底是绿色的;二、河水中生长了藻类植物;三、倒映河两岸的植物;四、蓝天的颜色,这里的“绿”显然是第三种情况。那么,蓝草也是绿色植物,只是比一般绿色植物深浅的程度不同而已,一样不谓睥其为比喻。另外,只要有江水有植物的地方,哪儿都是一到春天即是一片绿色而倒映江中的,岂独江南如此?如说江南的水土特别肥沃,超过其他地方,那是空泛的比较,打动不了读者的。
所以这一联反映的美景,是“大路货”,可用之于四川、云南,也可以用之于江西、福建,不是由江南独家经理,这样也就丧失了江南之“好”了。
“能不忆江南”,前面说了“江南好”,又说“风景旧曾谙”,那么不说“忆”也忆在其中了,此句大可不必。或许以为上文有了“忆江南”的含义,下文再点明一下,起到前后互相照应的作用,在古代诗歌中有不少可以反复吟咏的篇章呢,词中还有叠句哩。可此词是重意,不是反复与叠句,不能相提并论。那么一首《忆江南》,总共只有二十七个字,能让这占全部五分之一点四的篇幅去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么?建议读者,不防读一读皇甫松的《梦江南》“兰烬落”(见本书219页)及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见本书页),试着比较一番,比较之下,高下自明。
又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在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到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出任过杭州刺史,诗人对杭州美丽的景色,对西子湖和山寺十分喜爱。他常去宴游,并且为兴修钱塘湖(即西湖)的水利花过不少心力。他写过很多这方面的诗,如《钱塘湖春行》、《孤山寺遇雨》、《湖亭晚归》、《杭州春望》,都是描写杭州的湖光山色,表现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的。
长庆四年五月,白居易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月底离开杭州,秋天到达洛阳。白居易离开杭州以后,对美丽的杭州城,是十分怀念的,于是就写了《忆江南》词三首。
这是《忆江南》组词的第二首,就是写诗人对杭州的深沉的怀念的。诗人用充满感情的语言,写了杭州城最令人难忘的景物,最令人留恋的生活。正因为这样,所以诗人身在洛阳,心系江南杭州,梦萦魂牵,不能相忘。
词的第一、二句,“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正抒发了词人这种最强烈、最真挚的感情。这是“以情为文”,从心中流出,那么有感染力!但它又是最朴素,不需任何雕饰。两个极普通的动词“忆”,一个极普通的副词“最”,在这里能传达出词人多么丰富的感情!可见修饰要切合题旨情境,才能收到良好的修辞效果;雕章琢句,只追求辞藻的华美,往往会弄巧成拙。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两句是上句“忆”的内容,也是诗人往昔美好生活的追忆。诗人在杭州日,曾多次去天竺、灵隐等寺游览、住宿,为寻月中桂子坠落,他在《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诗中说:“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这“山寺月中寻桂子”,正是他往昔生活的回忆。诗人“寻桂子”,难道仅指寻月中桂子落吗?不!他所寻求的是美好的生活,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作者在《东城桂》诗中自注:“旧说杭州天竺寺每岁中秋有月桂子堕。”据《南部新书》说:“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因此,“山寺”句是写实的。“郡亭枕上看潮头”句与“山寺”句相对偶,不但文字上对得工整,意义内容上也相联系,也是写在杭州观潮之事。诗人在《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兰溪作》诗中,已对浙江潮心向往之了:“余杭乃名郡,郡廓临江汜。已想海门山,潮声来入耳。”海门山在钱塘江入海处,有龛、赭两山,南北对峙如门,每逢潮汛,水势浩大,如万马奔腾,颇为壮观,故浙江潮为天下名胜,诗人早想一游了。“郡亭”,即虚白亭。诗人有《郡亭》诗:“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山。”又疑指杭州城东楼,在钱塘江边。诗人在《郡楼夜宴留客》诗中有:“北客劳相访,东楼为一开。褰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这“山寺”、“郡亭”两句,写得充满诗情画意:在宁静的山寺中,在银色的月光下,诗人在寻觅着月中堕落的桂花;在临江的虚白亭里,在安卧的床枕上,诗人在观赏浙江潮的奇观。一个“看”字,一个“寻”字,包含着诗人对杭州的多少情意,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多少追求!
最后一句,“何日更重游!”正是全词思想感情的最高音,也是“最忆是杭州”的具体说明。诗人身在洛阳,心在杭州,他希望有一天能重游杭州,再过着这“寻桂子”、“看潮头”的美好生活,但而今年老体弱,恐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里又包含着诗人多少人生的感慨!
这是一首抒情诗,字里行间,处处含着丰富的感情,第一句是感叹句,最后一句是反问句,都起了强调感情的作用。中间两句是叙事,写昔日在杭州的游览生活。全词风格清新,不尚雕饰,感情真挚,很有感染力。
竹枝
白居易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闲鸟一时啼。
《竹枝》是巴渝(今川东重庆一带)的民歌,白居易和刘禹锡根据流行的民歌,创作了能反映当地风土人情、人民疾苦的《竹枝》词。《乐府诗集》将《竹枝》词列入“近代曲辞”,在题解上说:“《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今湖南),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间。禹锡曰:‘《竹枝》,巴歈也。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羽,未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焉。’”
白居易创作的《竹枝》词共四首,今选一、二两首。这些词都是用来赋风土、写人情,非流连光景之作。如这一组诗的第四首:“江畔谁家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就从“前声断咽后声迟”中反映出巴渝人民生活的苦难,也反映诗人自己的苦闷。
《竹枝》(一)既写巴渝风土,又写人情,前两句写景物,后两句写人民的悲苦。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瞿塘峡口水雾气弥漫,贴近水面,所以说“低”。诗人在《夜入瞿塘峡》诗中曾描写过瞿塘峡险恶的地理形势:“瞿塘天下险,夜上信难哉!岸似双屏合,天如匹练开。逆风惊浪起,拔稔暗船来。”诗人写景,一定也联想到行舟人的命运,稍一不慎,就会葬身鱼腹。白帝城的上空,月儿已偏西了,将要落下去了。“白帝城”在今四川奉节县东白帝山上,西汉末,公孙述据此,自号白帝,因此得名。刘备伐吴,败归死于白帝城。此句写景,亦有怀古之意。
“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闲鸟一时啼。”这两句由一、二两句写景转入写人,诗人从视觉的描写“水烟低”、“月向西”转入听觉的描写。从远处传来了唱“竹枝”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凄苦,似人之哽咽,闻之令人肠断。“声咽”正是如泣如诉的凄苦声调。这声调,在深秋残夜,更显得凄惨,使猿鸟闻之,亦发出悲怆的啼叫。《水经注》卷三十四《江水》中记载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寒猿闲鸟一时啼”正是为了说明“竹枝声”之悲苦,而又衬托出人物内心的苦痛,“猿鸣三声泪沾裳”。“闲鸟”,一作阉鸟。
这首词完全是写实的。开头两句用了对偶句,一写“峡口水烟低”,一写“城头月向西”,一低一高,有水有月,似一幅明丽的风景画。三、四两句写人唱《竹枝》,声音哽咽,寒猿闲鸟也一齐啼叫,既有景,也有情。我们的脑际就浮现出一幅巴渝船夫唱着《竹枝》,与惊涛恶浪搏斗,在高峻的山崖上、在树林中,猿鸟在悲啼的画面。一个“咽”字,一个“啼”字,真能将诗人满腔的激情,人民的无限辛酸,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故王尧衙云:“瞿塘峡在夔州东(今四川奉节县一带),冷烟低,非朝即暮也。斜月向西,风景凄然之候,声悲凉故咽。猿鸟闻其悲唱,俱不胜情而一时啼唤。然则愁人听之,当何如凄怆乎?”(《古唐诗合解》卷五)这段话分析恰当,说明了这首词的主题,对我们理解其内容是有帮助的。
又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南病使君。
关于《竹枝》词的来源及其内容,我们在《竹枝》词的第一首鉴赏文章中已作了介绍,此处不必赘述。《竹枝》词(二)所写的也是巴渝的风土人情,不过与上首词比较,这首词主要集中写《竹枝》词声调凄苦,写诗人听到后的感受。这样,抒情就更直截,而感染力也就更强烈了。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这开头两句,诗人先提出一个问题,然而又不直接回答,发人深思。《竹枝》词是民间歌谣,它反映人民的欢乐、痛苦、希望和追求。人民的“苦怨”,总是与封建统治者的剥削和掠夺有关,因此它“怨何人”是十分明确的,诗人不必言明而读者自知。这《竹枝》凄苦的声调,在宁静的夜晚,在空旷的山城野岭之间,断断续续。“前声断咽后声迟”,忽停忽唱,正说明了人民的“苦怨”无穷无尽,他们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歇又闻”,正说明了这个意思,这就显得委婉深沉了。
“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南病使君。”这三、四两句,一方面说明唱《竹枝》词人数之众多,一方面说明听《竹枝》的“病使君”的忧愁。“蛮儿巴女”,代男女老少,即人民。“齐声唱”说明个个有“苦怨”,无一例外。人民的痛苦的呻吟,使诗人深为感动,深表同情,因此就“愁杀江南病使君”了。这首词与《竹枝》词(四)意义、内容相同,是一首反映人民“苦怨”的作品。“愁杀”一词,表明了诗人与“蛮儿巴女”有共同的感情、共同的“苦怨”。
这首词结构十分严密,描写十分概括,感情很真挚,抒情性很强,从“怨何人”问题的提出,到“愁杀江南病使君”作结,中间叉以“夜静山空”的背景作衬托,更使闻者感到《竹枝》的苦怨,地域之广;以“蛮儿巴女齐声唱”,说明巴渝人民之多,人人都有“苦怨”,一气呵成。又从“闻”到“愁”,把诗人对人民深厚的感情,很真挚地表现出来了。这首《竹枝》悲咽之声,怨苦之情,真令人不忍卒读。
杨柳枝
白居易
依依嫋嫋复青青,勾引春风无限情。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
《杨柳枝》本为隋代宫词,唐代洛阳地方的市民创为新调,所以白居易在《杨柳枝》组词的第一首中说:“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也说:“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他们对这种民间歌谣颇为重视。这种歌辞,都是七言四句的形式,但音节和绝句不完全一样。这种曲词,均以咏杨柳为主。白居易居洛阳时,十分重视民歌创作,他在《杨柳枝》的“翻新”上作过贡献。
这首词描写初春时节杨柳的风姿。她是那么袅娜、那么多情,在春风中飘摇,与春风同游。她的花絮,像白雪,在春天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飞舞;她的嫩绿的枝条,那么鲜嫩娇弱,甚至连黄莺停一会儿都受不了。这样的描写,可谓写柳之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