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影灯:渡边淳一写尽病态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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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到了十二月。

通常,所有的医院年底患者都会减少。也许因为年底太忙,没法让他们消消停停来医院看病吧。

倘若如此,平时没有多大病的患者就会在这时来医院了。

东方医院也并不例外。十二月初时,门诊患者并没有多大变化,可在住院患者中那两个无病休养的人,却慌忙出院了。当然,随后又有一批新的住院患者进来,但与往常比却少了一半。还有,那两个因高血压和糖尿病住特等病房的患者也出院了。

占据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病房的现在只有花城纯子一人了。

她在堕胎以后,由于工作关系曾一度出院。可在十二月她又来住院,接受了痔疮切除手术。

直江提议为她做“怀特海德氏”式根治手术,但因年末演唱会日程已定而无法脱身,结果只做了手术中最简单的痔核摘除手术。

纯子以抱腿的姿势被固定在手术台上。从消毒布的圆洞中露出她可爱的圆屁股来,接受了手术治疗。执刀医师当然是直江医师,助手是小桥。

进行手术时,为使腰部以下麻痹,做了腰椎麻醉,所以手术当中几乎没有疼痛。术后从肛门往外拉填塞的纱布时,却比手术时疼得多了。

“好疼……”

每次取纱布,纯子都苦声连天,但其尾声却轻柔拖长,混杂着撒娇的成分。实际上,即使她大声呼救也无妨,因为在这里住院的只剩下她一人了。再说,拉出纱布时,直江也不会因为她的呼喊而减轻力量。

不管她怎么叫苦,直江都只顾准确操作,他连“疼吗”“再忍耐一下”之类的话都没有,因为他深知疼痛的程度不是不可忍耐的。

纯子也知道直江不是那种因患者喊疼便手软的人。她明白:即使发出撒娇的喊声,也免不了拉出纱布。所以,她仰天大叫只是为了给自己听,如此而已。

痛苦之后,纯子那又黑又大的双眸便闪现出泪花。被称为清纯派歌星的纯子,现在险些要哭鼻子了。

从两天前起,纯子便开始坐浴了。坐浴是在水盆里放满温水,只往里面坐进屁股。因手术伤损了的肛门泡在温暖的热水中会舒服些。

纯子每天坐两次,每次十五分钟。只把屁股坐进浴盆里的姿势不是十分好看的,但因感到舒服,纯子也不厌烦。也许因为住院后所受的诊察、手术多了,纯子对于“害羞”二字已经淡漠了。

与纯子同时成为直江的特殊患者的石仓老人这阵子诉说胃的周围又疼得厉害了。

说“又”疼了,其实是因为压根儿就没对胃做任何手术。准确地说是从前的病又恶化了。

“这阵子时时觉得胃胀,也吃不下东西。”石仓脸色苍白,向直江诉苦。自从他接受了只切开肚皮的手术以来,谁都会发现他两颊憔悴,逐渐消瘦了。

“昨天又发烧了,是感冒吗?”

“夜间停供暖气,必须注意点。”

直江一边回答一边看病历卡上的体温数。

一周以来,每天一次,由藏的体温达到38℃上下。体温时而高时而低并不稳定。发高烧时间也不固定。超过38℃时,给他注射解热药,效果也只是一时性的,等药劲儿一过又恢复原样。不定时高烧,又不见好,正是癌病晚期所特有的恶性肿瘤诱发的症状。

“是不是又有新的溃疡了?”

“不会的。”

“照这种情况,年前能出院吗?”直江把体温计交给伦子后,双眼凝望着窗外。外面闪耀着明亮的冬日阳光。

“正月我想回老家。”

从侧面看去,由藏脸上已表现出死相的暗黑阴影。

“后背还疼痛吗?”

“那里倒是挺好,可不知怎的这几天就是打不起精神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发呆。”

“别想那么多,安心地养病吧。”

“当然,我正在努力这么做,可总是想这想那的……”由藏望着护理他的儿媳说,“我有时想,说不定,也许会这么死去。”

“您最好想一想您喜爱的钓鱼的事。”

“已经有一年没去喽。等病好啦,我就天天去,把躺在床上的份儿全补回来。”

“是的。”

直江轻轻施礼出了病房。由藏用注目礼送他离去,眼里热乎乎地望着直江的后背。

那天午休时,由藏的儿子儿媳被叫到护士值班室。直江见了他俩便说:

“你父亲的病到本月底,顶多延到下月中旬就完了。”

直江原打算在假日期间告诉他们。

“能这么快就……”

“按照前些时候的情况我想可以维持到一月底。但照现在的衰弱情况勉强维持到年底或明年初也就不错了。”

长子夫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您说得准确吗?”

“唔,也就是这样了。”

直江觉得很有把握。

“还有,做完手术以后,你父亲没有问什么吗?”

“他说:‘虽然动了手术,为什么这阵子反倒加重了呢?’”

长子回答。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了癌,是吧?”

“前天他自己也觉察出了似的说:‘莫非我得的是癌症?’”

“你们两人什么也没说,是吧?”

“是的,我们按您的指示说:‘坏地方已经拿掉了,没事!’”

“那就很好。”直江赞同地说,“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要说他得了癌。一定要坚持说胃溃疡。”

“是。”

“即使听到他说癌的事,你们也要一笑了之,不谈癌的事。”

“不过,我想我爸爸这阵子也感到自己没救了。”

眼睛鼻子同由藏一模一样的长子说。

“他感觉到也无妨。”

“但是,长此以往,不定在什么时候……”

“不管他怎么胡猜,你们只强调‘不是’就行了。这一点你们要绝对遵守。”

对于直江的强硬语气,长子无可奈何地应允了。

“请你务必遵守,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才是你们向父亲能够做到的唯一尽孝方式。”

再次嘱咐之后,直江站起身来。

近来,小桥闷闷不乐。不乐的原因是因为十一月末出院了的户田次郎的事。

户田额上的创口虽然留下了伤疤,但恢复得很好,已无头痛头晕的症状,达到了可以门诊治疗的程度。剩下的是从右眼外缘向脸颊下的三条伤痕中的一部分出现角质状隆起。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做外科整形,以后有机会给予切开重新缝合,涂上血行促进药,促进吸收,使它逐渐缩小。实际上,户田临出院时,小桥从这一点考虑,给他拿了相当昂贵的管装药膏,并告诉他每两天来院一次,以便观察病情变化。

然而,出院后已有一周左右,仍不见户田到医院来。小桥心里牵挂他,便在第六天向住院病历卡上所登记的公寓挂了电话,房东说户田在半年前就不住在那里了。

“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进入十二月第一个值班日,小桥照例向一同值班的亚纪子说:“根据脑电图所见还有些异常,我本告诉他,叫他时常来的,可他……”

因为他付不起医疗费,院长和直江医师早就让他出院了。可小桥硬是违背了这一指示,自掏腰包为他垫付了住院费。现在,小桥也只有向亚纪子发发牢骚了。

“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人不地道,那么年纪轻轻没有固定职业,整天喝酒,没有家室,活该倒霉。”

从一开始亚纪子的反应就极冷淡。

“毕竟半年前是在那里住的嘛,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每当亚纪子否定户田时,小桥总要顺便为他辩解两句。

“这人是生就的骗子,跟谁都拣好听的说,装出一副可怜相让人同情,其实,一点信用也不讲。”

“人没有生就的骗子。”

“您还护着他,顽固不化!”

“什么顽固不化,不就是借给他那么点钱吗?”

“他不来医院,就是因为不想还钱。一般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

“那可不对。”

“就是这么回事。”

“他本想到医院来,是因为钱没凑齐,来不了。”

“您的头脑怎么那样浑?”

亚纪子忘了他们还是在医院里,对小桥竟然这么不客气。当然,还有一个值班护士宇野薰。这时她利用值班空暇去职工浴池洗澡了,值班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直到现在您还这么铁心信任他?”

“然而,像你这么断言也没有理由吧?”

“当然没有理由。不过可以从他住院以来的行径去判定。喝醉了酒同流氓打架,说是从家乡汇款,一直到今天杳无音信,在病房里打花纸牌,随便出入女病房,哪桩是正经事?”

小桥虽然嘴上强辩,可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当亚纪子这么明确摊开了,也就没法反驳了。

“您太耳软了。”

虽然是恋人,可被小五岁的护士数落了几句,小桥觉得很不够面子。

“不是耳软。我给他垫付住院费,只是想作为一个医生必须根据病情给患者以必要的治疗。”

“这就是耳软。”

“为什么?”

“不是这样吗?人有善的也有恶的。如果都是善的,您的想法自然可行,然而对于那些坏家伙,您如果看不透,就会上当。”

“看透啦,这些道理我全知道。”

“这么说你是明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的喽?”

“既然我是个医生,眼前又有一个需要治疗的患者,岂能见死不救?”

“说得夸张了,这人死不了。”

“住院总还是需要的吧?”

“不过,利用门诊治疗也不是不行嘛。”

“当然行。总之,即使他不还给我钱,我也决不后悔。”

“把五万日元搭补在这种人身上太不值得。”

听了这话,小桥尽管嘴上顶,可心里也有些后悔。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那笔钱。”

“当医生当护士的搞起慈善运动来没有止境。”

“不过医疗行业却非这么不可。”

“对倒是对,但是,不能强行只牺牲我们的利益呀。”

“难道你参加过什么慈善运动吗?”

“是啊,我们每天接触患者,尽心尽力,这就足够了。真正应该做慈善运动的人倒是那些医院以外的人。”

“可是,在我们从事医疗工作的人当中,也有像院长那样想发财的人。”

“那是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一小部分人。”

“总之,我对户田什么也不指望。”

“哎呀,是您刚才提起他的事来,才……”

“是你说些无聊的话。”

“我说什么啦?”

这时,宇野薰左腋下夹着浴具返回来了。她一副刚洗完澡的样子,脸蛋和赤着的两脚红光光的,洗净的长发披散在白大褂上。阿薰看见他们俩紧靠在一起谈着话,显露出踌躇的神情。

“澡堂热吗?”

“一个人优哉游哉,好极啦!”

阿薰从小桥面前经过时轻轻弯腰低头,走进值班室里间后,把洗好的白色长筒袜挂到了铁丝上。

“病房里大家都睡下了吧?”

“是,好像都睡下了……”

“出了什么事?”

“是……”

挂好袜子,阿薰朝默不作声的小桥偷看了一眼。

“怎么,不好说出口?”

“不是的,是这么回事。我从浴室回来,为了查一查熄灯情况去了六楼。就是这时,在60l房里……”

“601号是花城小姐的房间吧,那里怎么啦?”

“好像有别人在屋里。”

“别人?不是护理员?”

“那劲头不一样,挺怪的。”

“怪?”

阿薰低下头,脸上略带红晕。看见这光景,亚纪子好像觉察出来什么了。

“是个男人在里面吧?”

阿薰好像自己受到了斥责一样眼神朝下,点了点头。

亚纪子长出了一口气,朝坐在沙发上的小桥转过身去。小桥交叉着两臂望着前方的地板。

“那么,你,说什么了吗?”

阿薰表情严肃地向左右摇头。

“就这么直接回到这里来的?”

“是的。”

“那能是谁呢?”

亚纪子向小桥问道。

“是不是经纪人啊?”

“按规定男性不许留在医院过夜。再说经纪人明天还要忙于制片工作,今天中午刚一露面便回去了。”

“那么说是生人啦。”

“阿薰,今天晚上你看见什么男人从正门进来吗?”

“我倒没看见,不过,因为我并没一直待在门房,所以……”

“可也是。”

“今晚几点钟关的正门?”

“九点三十分。”

“那么若是有人进来,也是在九点三十分以前。”

“门厅那里并没有存放鞋子。”

“鞋子嘛,拿到病房里去,就没人知道了。”

亚纪子望着昏暗的走廊。时间已是十点多,病房静悄悄的。

“她那里总是有个护理员陪着吧?”

“是一个年轻的女护理员。”

“手术做完才第四天。”

“怎么办呢?”

“最好再去侦查一次。”

“是让我去一趟病房吗?”

这次亚纪子皱起眉头来。

“你去看看情况再说。”

被小桥催促着,亚纪子站了起来。

“请您也一起去吧,如果是个陌生男人,多吓人哪。”

“把他领到这里来就行了。”

“啊,走一趟得啦。”

亚纪子的声音软绵绵的,小桥慢吞吞地站起来。

“我去看一下,你好好守在这里哟!”

亚纪子向阿薰说完,同小桥两人并肩走了。拐角处的电梯正巧停在护士值班室的三楼,亚纪子开门进去,按了六楼的按钮。

“宇野君真的吃惊了。”

“怎能不吃惊呢?”

“两人正干着那事吧。”

“真烦人,还是医生呢!”

亚纪子故意卖俏,装作要打人的样子。

“假若真是如此,花城纯子也够坏的啦。”

电梯停下,两人来到走廊里。六楼的走廊静得出奇,天棚中间有一盏灯发着昏暗的光照着走廊。花城纯子的病房在走廊最里边的右侧。那里共有三个等级的病房,特等一间,两个门,一等两间两个门,若按门数,到那里正好是第五个门。

两人就像约定好了似的微微前屈身体,放轻脚步向里走去。

周围的病房因为无人住,一片漆黑。尽管这些房里备有洗澡间、带有抽水马桶的厕所、电冰箱,但若没有患者来住,仍然是很僻静的。正因为如此,才可能有什么人悄悄钻进来。

两人来到第五个门前时停住了脚步。这扇门是休息室的门,往里是会客室,再往里才是有床的房间。

门关得严严的,从走廊这边没法探明里面的情况。病房面向走廊这侧的窗户,透过窗帘略有亮光。从纯子住院的第二天起,便拿来一个一人高的红罩落地灯摆在床头,天花板上的灯因为晚上九点要熄灭,所以现在只靠这架台灯来照明了。

两人在休息室门口弯下身去,侧耳倾听。屏息数秒,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亚纪子在前,小桥在后两人又往前走。轻抬腿,慢落脚,接近于四肢触地爬行的架势,好歹算到了透光的窗户下。

从病房里隐约地传来音乐声。纯子床边靠墙的地方有台立体声收录机,现在的音乐声可能就是从那里播放出来的。因为是悄悄爬行似的过来,所以不可能被里边人发觉,但听不见里边的动静。

小桥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副形象太滑稽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医生该做的事。这场面让谁看见了都会笑掉大牙的。“咱们回去吧!”

小桥与亚纪子低语时,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你这浑蛋……”

毫无疑问这是纯子的声音,娇细而嘶哑。语尾拖得长而多情,是不是正被男人纠缠着?至少可以断定除了纯子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耳朵贴墙边更近了。

停了一会儿,又发出笑声。乐曲继续传来。

“不行啊,再……”

又是纯子的声音,但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轻轻的脚步声和推开里边的门声。

“那边的门……”

又是纯子懒散的声音。

小桥顶了一下亚纪子的胳膊肘,是“返回吧”的信号。两人又像爬出洞穴的姿势来到走廊。在空病房前面,他俩才得以伸一下腰肢。

收录机声传不到这儿。

“屋里肯定有另外一个人。”

乘上电梯以后,亚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是个男人,难道护理员不在那里?”

“也许那位护理她的小姑娘在会客室睡了。”

“尽管只是个护理员,可在隔壁房间里发生那种事也能睡得着?”

“也许她在装睡,因为她不管他们那些事。”

“可是,能行吗?刚刚动过手术,就……干那种事!”

自己说完,亚纪子也觉得脸红。

“这回的手术是在后边,所以想干的话也不是办不到。”

“真够呛!动完手术才四天头,换纱布时大吵大嚷、装腔作势!”

“她为了哗众取宠,经常要虚张声势嘛。”

“今晚就那么放着不管?”

“我看你也够呛!”

事情虽然弄清了,但他们没有勇气闯进病房向侵入者大吼一声:“滚蛋!”因为自己在深夜前去侦查,所以也怕别人发现自己窥视他人的隐私。

夜间病房里不许男人入内是众所周知的,但房里那人究竟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她按时熄灯,仅开着床头的一盏落地灯也不为过。录音机的音量已经拧到最低点,纯子的低声叹息也并没影响邻室患者。退一步说,今夜六楼只有纯子一个人,不管录音机音量多高也无法责怪她。她的病房有三室:休息室、会客室、病房,允许两人住宿。即使纯子以外有人在里面,也不足以成为斥责纯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