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上海解放,有人在街上看到一向爱穿旗袍的苏青,也改换了人民装,不禁愕然。
苏青穿了人民装,这也没什么特别吧。当年上海滩头,时髦女子无数,一夜之间,不都换了灰布蓝布,短发齐耳,皮鞋改布鞋。
穿起人民装,她们就仿佛在演一出袖珍戏剧,可戏散了,人还是那个人,侬吃饭了哇——生活惰性往往能够拉住理想的腿。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和群众打成一片的苏青,反倒是代表了上海千千万万的小市民:穿了人民装,她们照样弯着腰在水门汀冲脚洗菜,照样一面嗑瓜子一面不忘探着头细听家长里短,人民装下包裹的,是一颗日日考虑柴米油盐的心。
苏青身上,尤其有一种市民阶层妇女的泼辣和变通,她仿佛是张爱玲眼中那生活在蛮荒世界里的女子,在任何时代都能怡然地活下去。
1951,张爱玲参加了上海文坛某大会,一身网眼衫罩旗袍,望着一片灰蓝之海,即便是悄然独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她还是感到悚然。次年,张爱玲便借完成学业之故,离开上海,南下香港,就此天涯两隔,再没回过大陆。
那苏青呢?职业女性苏青,不也爱穿旗袍,脚蹬皮鞋,手拎皮包,雄赳赳找书商要账?可到底时代是变了,苏青也改头换面,穿起了人民装,她和张爱玲一样,都是以不变应万变的。
只是,张爱玲的不变,是精神世界的不流俗,从小的生长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使得张爱玲在性格上比较“独”,即便她有一双能够洞察人世纷扰的慧眼,可在现实生活层面,张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一个固执古怪的天才少女,她对于外界,始终抱着抵抗的姿态,她是远远地站在高处,奏出一曲凄艳的天上人间。
苏青则不同。苏青的不变,不是精神的抵抗,而是一种坚韧的日常心,她初登文坛,就是家庭主妇形象,少女的固执与她不相干,她怀抱着《结婚十年》走上街头,变成一尊铜像,屹立不倒。她不与生活作对,她只谋求生活,把劲使到点子上,为生活添砖加瓦。苏青对于生活的爱,是实打实的,像一块厚厚枣泥糕,甜蜜满满;而张爱玲对于生活的爱,则有点类似于落水人抓稻草,因为内心世界有着虚无的惶恐,所以不得不用这密匝的物质来抵挡,她仿佛是一堵空心墙,外面坚固,可拍一拍,里面却有回响,那是张爱玲复杂的内心世界。
因为有着对生活的热情,苏青反倒容易随波逐流。这种随波逐流,不是没立场,没主见,而是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在生命之河顺流而下,走到哪,她都想着采一把沿岸的吃食,填补体力,继续走下去。
苏青的政治敏感度显然没有张爱玲强,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因嫁给胡兰成而为人诟病,张爱玲虽心中不满,却虚晃一枪,只对读者声明,并不强辩,那苏青呢,她也在有日伪背景的刊物发文章,又曾在汪伪政府里做过事,她自然也要被骂。听闻风声,苏青毫不含糊对骂过去,一点不避嫌,在那篇《关于我》的散文里给出的理由,未免有点诡辩,可苏青似乎总是相信,她的日常道理在任何时代都是讲得通的吧。
汪伪败退,跟着国民党败退,一夜之间,红旗插遍上海,改天换地,可这对于苏青来说,仿佛没分别,日子总还要过,她没有去像张爱玲一样出国,仓仓皇皇的,她不是没有机会,她本可以去香港,据说她前夫的弟弟也曾邀请她去美国,可她都拒绝了,不知是因所谓家累太重,还是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完全丧失信心。
新中国成立后,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依旧同周佛海的妻子来往(在她困难的时候,周妻向她伸出过援手),保持着原有的性情,可是文章到底写不下去了。
1949年底,苏青在九三学社吴藻溪的介绍下,加入“妇女生产促进会”,她的目的很简单:为了养家糊口。她仿佛一株带着降落伞的蒲公英,落到哪,就能在哪存活。
苏青的坚韧,不是坚贞不屈,大的理想于她仿佛是不相干的,她的“理想”,都有点急迫,是眼前生活生发出来的一点两点必需。在新社会,苏青依旧兴兴头头,香港的《上海日报》可以发文章,她便当即写两篇过去,也不问环境允许不允许,这时的苏青,多少有点晕头转向,她仿佛是拿着菜篮子上街买菜的妇女不小心被路警盘查,一脸委屈无告,怯生生辩道:我要吃饭呀。可在新时代,吃饭也要看你到底吃哪口锅里的饭。
虽然苏青在沦陷区建立了声名,但以她的写作题材和整体格调,恐怕不至于震动高层,新中国成立后的苏青,作为一个讨生活的小市民,她愿意发光发热,为社会服务,便还是有她的位置。
1951年苏青参加了上海文化局举办的戏曲编导学习班,就此走上编剧道路,《卖油郎》、《屈原》都是极其卖座的作品。1955年胡风事件中,苏青因一封她写给贾植芳的信而获罪,过了一年铁窗生活,再出来时,人事全非,亲友都疏远了她,苏青的生活热情,仿佛是遭遇了瓢泼大雨,从头到脚,渐渐冷了下来,虽然她仍努力工作,编写了《雷锋》《王杰》《诗人李白》等戏,可终究因为对于生活的脱离,而没有显示出强大的感染力。
在惊惶的“**********”十年,苏青在世俗里扮演的,不过是个小角色,她的受难,在那个时代,亦没有特殊性,年华老去,健康走低,工资一度停发,苏青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追求的老太太。看晚期苏青的照片:还是一身人民装,短发朝后梳,仅及颈项,两手交叠着,脸上有种淡淡的谦卑的笑,这哪里还是写《结婚十年》的那个苏青。褪去繁华与锋芒,苏青已筋疲力尽。
苏青当年穿起一身人民装,福焉?祸焉?它是融入新时代的隐身衣,还是降服旧时代“残余势力”的紧箍咒?无法言说。命运的蹊跷,我们只能放到大的生命线条里去解读,谁的人生不经历潮起潮落,张爱玲只身赴美,找到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乐不抵苦?
一抹天青转灰蓝,苏青的褪色,最大的遗憾,是其女性锋芒的日渐消歇,那个大谈月事怀孕养孩子离婚的苏青,仿佛天幕间突现的一弯虹彩,耀眼一瞬,又渐渐隐没在白炽的男性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