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徽因的流亡岁月,不禁骇然,转而又肃然起敬。
从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太太的客厅,到四川李庄某个破旧的小院子,抗战八年里,林徽因走过的路,是中国千万老一辈知识分子走过的路。他们颠沛流离,却坚忍乐观。战火连天,他们始终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事业。
在这充满荆棘与炮火的征途上,林徽因始终病着,看她这时期的照片,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容貌的巨大变化:由清丽转清癯,但她眼睛里仍然有光。
林徽因那优雅的气质,在跳脱出雍容的客厅之后,一头扎进烦乱艰辛的流亡生活中,风吹雨打,百转千回……可它并没有被埋没,反倒因为周围的晦暗,而衬出了一线闪光。这闪光,仿佛一颗珍珠埋藏粗黄的沙砾中,经大浪淘洗,终显出自己真实的模样。
北平时代,太太的客厅里的林徽因,可贵的是一种优雅的情调,这情调,是从中西文化的交融中淬炼出的花朵,艳而不俗;而流亡中的林徽因,最可贵的,则是她代表了千千万万坚忍的中国女性,她们于孤陋的一角,默默承受着伤痛、贫穷、恐惧和孤独,日日遥望黑暗天幕中的北斗,祈盼,等待一线曙光。
在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种平凡人生命或可涌现的英雄主义,在流亡中的林徽因身上倒映了出来。
经历了这么多,林徽因从一个犀利雍容的少妇,转身迈入圆融宽厚的中老年。生命太短,未竟的事业却那么长,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八年抗战,无形中改变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伴随着这种改变,战争,也以它几乎无可抗拒的残酷姿态,改变了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生、对事业的看法。经历过失去的他们,较现在的人们,更懂得什么叫,热爱。
北平─长沙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大举进犯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城内交通断绝数日,8月5日,平津铁路才恢复通车,被困北平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准备离开北平。
此时的林徽因,肺部已经产生了空洞,纠缠她一生的病痛,随着战火的点燃,也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向这个柔弱的女子发起最猛烈的攻击。林徽因柔弱的身体,如履薄冰,一个小小的感冒,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此时的梁思成,脊椎软组织开始硬化,他只能每天在衬衣里穿着一副量身定做的铁架子,以支撑脊椎。
1937年的夏天,对于林徽因一家来说,无疑是个最坏的旅行季节,未卜的前途,仿佛一条乌黑的甬道,钻进去,终点在哪,无从知晓,一路艰辛程度,却可想而知。在这个时节举家迁徙,步履蹒跚几乎必然,可有什么办法呢,战火烧到了生活的边沿,走出去,心中总归还有个生的信念。
轻装上阵。病体沉重,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得不舍弃北平家中那些精致的岁月积累,除了生活必需的钱和工作必须论文、古建筑研究数据,字画古董服装摆设只能统统放弃。战争打碎了林徽因原本完整的家庭体系,仿佛打碎了一件美丽的玻璃樽,一地碎片中,林徽因只能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块。
1937年8月,林徽因出发了。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坐船到烟台,再转车至潍坊、青岛,之后乘火车至济南,再到郑州,最后抵达大后方长沙。这一路上,林徽因上下舟车16次,进出旅店20次,堪称她人生中最密集的辗转,身体劳累至极点,但她依旧保持乐观。
在这逃往途中短暂的居留地长沙,人们的心情是烦闷的,可林徽因的家中,却时常传出嘹亮的歌声,他们以歌声赶走心头的阴云,用希望点燃对美好的明天的期许。林徽因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团聚人的力量,她用她的优雅和坚定,影响周围的人,她仿佛神话中懂得人心灵密语的女神,总能够在人们最困惑的时候,给予他们心灵的安慰。
1937年10月,长沙阴雨绵绵。梁思成的弟弟辗转来到长沙,他供职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准备迁往昆明。梁思成主持的营造学社是民间组织,为了更好的发展,他也准备随研究院一起去昆明。
天气渐渐转凉,林徽因的身体和精神都很不好,战时路途格外崎岖,昆明说近也远,到底要不要去?林梁二人犹豫了。可战争的残酷不由得他们犹豫,日军轰炸了长沙,林徽因的临时住所,被炸成一片废墟,长沙非久留之地。林徽因一家不得不再次出发。
长沙─昆明
1937年12月初,林徽因一家离开长沙,奔赴昆明。在这途中,经沈从文写信再三邀请(沈从文此时在武昌),梁思成夫妇决定在路过沅陵时停两天,去沈从文的老家看看。美丽的湘西景致,恐怕是林徽因流亡路上看到的唯一亮色。友情的安慰,片刻驻足观望,劫后余生,这炮火中瞬间而过的宁静淡雅,仿佛沙漠中镶嵌的明珠似的绿洲,解渴亦解烦。
可短暂的良辰美景,到底不能解除林徽因的苦痛。精神上的舒缓,转眼间就被肉体的折磨所冲淡,走到湘黔边境的小地方晃县时,林徽因病倒了,感冒多日,并发了肺炎,高烧不止。穷乡僻壤,没有医院,买不到抗生素,就连住宿的地方,都被逃往的难民挤得满坑满谷。几经周折,他们才找到住地,并服用了中药。
这一次大病,对于林徽因来说,无疑是生命的重创,它仿佛是个临界点,彻底宣布了林徽因病况的不可复原,疾病用一种趁火打劫的方式,消磨去林徽因原本已经为数不多的元气,林徽因未来的人生,一直受到这次大病后遗症的困扰。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林徽因躺在帆布的行军床上,气若游丝,可她依旧不愿意耽误行程,执意离开这个不祥之地。1938年1月,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林徽因一家抵达了昆明。
昆明─李庄
在昆明的岁月,仿佛是林徽因李庄时代的前篇,生活真正开始考验起了林徽因。刚到昆明,梁思成就病倒了,脊椎病的发作,使他背部肌肉痉挛,难以入睡。在医生的建议下,梁思成切除了扁桃体,可扁桃体的切除,又引发了牙周炎,梁思成疼得水都不能喝,医生只好拔掉了他所有的牙齿,半年之内,梁思成只能半躺在帆布椅上,生活重担完全担负在了林徽因身上。
此时的林徽因,就像是打落凡间的七仙女,环境困窘,仙术无从施展,深入农家,入乡随俗,什么粗活累活都要干,从上流社会走向底层,林徽因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娇气二字在她身上一点看不见,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的坚忍的担当,以及他们面对生活的勇气,怎能不令人动容?为了赚钱,林徽因便去给云南大学的学生补习英语,每周6节课,每月挣40块课时费,每次上课她都必须翻过4个山坡。昆明海拔高,稀薄的空气对林徽因的肺,是个巨大考验,可她依旧坚持往来。
月底拿到钱,她第一个要买的,便是外出考察古建筑用的皮尺,价值23块,占了工资的一半。这让我想起张爱玲小时候得到5块钱稿费时第一时间便跑去买了支口红,这两者之间,相似之处,是她们对于所买之物,都有一种真的热爱;相异之处,是张爱玲是对生活之爱,有点负气的,林徽因是对事业之爱,她是把事业当生命。
为了生活,他们还帮人设计私人住宅,可往往拿不到应得的报酬;他们也曾颇不情愿地去出席权贵们的宴会,可宴会当场,林徽因必做声明: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始终保持一种知识分子的清绝。
朋友们陆续来到昆明。林徽因的生命中,始终不缺朋友,在这个朋友圈子里,她永远是最受瞩目的圆心,这其中,她和金岳霖的友谊令人叫绝。金之于林,蓝颜知己有之,护花使者有之;林之于金,是美的化身,是人间唯一的精灵;他对于她,有瞻望女神般的崇拜,进而生出了守护之爱,但又绝不会去跨越雷池,这种恰到好处的友情,实属难得,有这般友情,是林徽因的幸运。
林徽因在给美国友人费慰梅的信中写道:“我喜欢听老金和奚若笑,这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忍受这场战争。这说明我们毕竟是同一类人。”的确,战火与厮杀的边缘上,同一类人簇在一处,这多少能给林徽因一些心灵上的温暖,大家手牵手,肩并肩,那种“在一起”的凝聚力,支撑着每个人的神经。
家庭生活的温暖,同样给林徽因带来安慰,她曾写道:“思成笑着,驼着背(现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老金正要打开我们的小食橱找点东西吃,而孩子们,现在是五个——我们家两个,两个姓黄的,还有一个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宝宝常常带着一副女孩子娴静的笑,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而又调皮,长着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个艺术家,能(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梁再冰、金岳霖、吴有训、梁从诫)精心地画出一些飞机、高射炮、战车和其他许许多多军事发明。”
温和的丈夫、幽默的朋友、可爱的孩子,林徽因仿佛在大后方重新找到了女人应该有的完整的生命,昆明稀薄的空气里,林徽因暂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和煦阳光。
还有他们心爱的建筑事业。在昆明的日子里,世界建筑的权威期刊《笔尖》发表了梁思成关于赵州桥的论文。这无疑成了梁思成继续努力向前的巨大动力。1939年秋,梁思成和同事们用了半年的时间,跑遍了大半个四川,而后方的家庭,则全靠林徽因支持着。可谁知道,新的迁徙,又将到来。
李庄─重庆
生命的可怖,在于它往往能够以一种无可想象的方式,一直坏下去。1940年年底,林徽因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乘车离开昆明去往李庄。如果说身体的病痛,林徽因还可以用药物来勉强对抗,那么精神的贫乏,她又将如何忍受?离开昆明,抵达这个到重庆都要走三天水路的李庄,林徽因失去的,不仅仅是与城市生活的一切物质联系,还有那些相濡以沫的朋友,此时的林徽因,走向的更像是一个只能独自面对的没有硝烟的战场,那无边的说不出的孤寂,真能让人发疯。在踏上李庄土地的一刻,她哪里知道,她将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五年。
林徽因又病倒了,四川阴冷潮湿的冬天,让她的肺病越发严重,高烧的阴影再一次笼罩在林徽因身上,没有商店,没有医院,在仅有的几间农舍平房里,林徽因苦熬着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心急如焚的梁思成学会了给病妻打针,肌肉注射、静脉注射,一点一滴,他期盼着林徽因的康复,一盼几个月,林徽因终于退了烧。
在给沈从文的信里,林徽因写道:“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不需要活,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奢侈,是不是最好没有?”难得的是,这句子里,竟没有哀音,有的只是一个女子冷静的诘问。
然而灾难还没有完。1941年春天,林徽因的飞行员弟弟林恒,在保卫成都的一次空战中牺牲,由于林徽因的病情和精神状况,梁思成三年之后才告诉林徽因。在李庄的岁月里,林徽因和母亲的关系,也曾遭遇考验,可林徽因又必须去理解妈妈,毕竟在这样一个地方,每个人都要接受寂寞的冲击。
可这灾难的泥塘里,到底还有坚持,在与世隔绝的李庄,林徽因彻底远离了文学界,五年的时间里,她也只写了几首诗(目前看到的三首是《一天》《忧郁》和《十一月的小乡村》),封闭的生活,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古建筑研究中来,就是在那个偏僻的、地图上都无法发现的李庄,梁思成和林徽因开始着手写作《中国建筑史》,他们为自己能不动摇地干着自己的工作而自豪。
除了视之如生命的工作,李庄的生活里,当然也有短暂的欢愉。老金的探望,英国友人李约瑟博士的到访,都曾给他们孤寂的生活,带来过一些别样的色彩。他们依旧会在下午四五点钟聊天,喝着粗茶,但精神上的交流,让他们很欣慰,他们到底是同一类人,他们还在一起,变化的只是空间和时间,不变的朴素的友谊,在战火的洗礼下,更加真纯可贵。
林徽因还会给孩子们读罗曼·罗兰的《米开朗琪罗传》和《贝多芬传》,用英雄主义的精神养料,补养孩子们,同时也激励自己,努力和病魔抗争。
战争仿佛永远不会完,可战争到底结束了。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了,美国友人费慰梅来李庄看望了她,不久,她便在梁思成的陪同下,离开李庄,去了重庆。她终于熬了过来,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林徽因,坐在船头,望着那忧郁的小村落,风吹过来,吹散了那忧郁,浆打在水中,哗啦哗啦,打碎了几年的乡愁与寂寞,划上了曲折的归路,那长长的日影,借着人与浆,映在水面上,缓缓向前,仿佛这村庄最后的依恋。
对于这样一个原本平凡的小村落,日后的林徽因会是以怎样的心情想起?抱怨,诅咒,还是有点淡淡的哀伤,抑或是苦后微微的甜?一路流亡,一路受伤,抵达李庄,生活给了林徽因一个赤裸裸的真相,这真相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仿佛滔天巨浪,险些要把林徽因的生命之舟葬送,可即便如此,在经历了这许多风雨后,林徽因依旧热爱生活,这种热爱,因为有了一种螺旋式的上升,而格外深沉,看透了人间苦乐,林徽因彻底坚强起来。
重庆─昆明─北平
离开李庄,抵达重庆,回李庄的航道短时期竟中断了,上天仿佛不再想让林徽因回到那个枯寂的村落。1946年,在友人的安排下,林徽因飞往昆明养病,是年7月,林徽因一家乘飞机回到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