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遇见伊阿宋之前,便已接收到命运的暗示。她知道自己将要叛父,为伊阿宋盗取金羊毛服务。命运的力量如此强大,她无法抗拒。
伊阿宋出现在美狄亚面前。光彩照人的王子,瞬间照亮了巫女寂如长夜的人生。爱情,是神降在人间的诱惑,甜蜜却暗藏凶险。眼前恍惚的幸福亦是将来明确的罪罚。
美狄亚顺着命运安排好的轨迹走下去。此时,命运显现在她面前的形状,不过是伊阿宋的一个微笑。不过是,他伸过来的一双手,她竟就这么甘心,不惧艰险,步步相随。
她助他盗取金羊毛,成就了英雄大业。她一步步走来,为他杀死骨肉兄弟,叛父叛国,没有后路。她抛弃了公主的矜贵身份,离家去国,走向荒野,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罪人,她为他除却仇敌,更为他生育二子。
所能做的,能付出的都已经全数付出,并不能换取丈夫的忠贞。他借由她所成就的英名,被年轻貌美的公主看中,敷衍出另一段顺理成章的爱慕。
这花好月圆岂能被成全?假爱之名获得赦免?公主被美狄亚所制的毒袍燃烧的烈焰烧死。她美丽的身躯在伊阿宋眼前颤抖,像野兽一般发出绝望的嚎叫,化作一堆灰烬,美狄亚还杀死了自己与伊阿宋所生的两个稚子。她要将他在这世上的爱灰飞烟灭,无所延续。
当美狄亚抱着稚子的尸体登上龙车,离伊阿宋而去,她的伤心被掩盖在决绝的报复之下。人们只记得她报复时的伤心欲狂,忘记了她曾一步一步用她的柔情伴随着男人从一无所有的蛮荒走来,她用自己的所有,铺就了男人功成名就的锦绣前程,而追逐权位的男人,一旦有了更佳的选择,必然会果断绝情地抛弃旧爱。
我负心的丈夫啊,你爱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你被她尊贵的身份迷惑,你忘记了吗,我也曾年轻貌美,也是万人景仰高高在上的公主。当我被你引诱走下神坛,抛弃了我高贵的身份,我并不知道自己,正逐步失去对你的吸引力。
美狄亚有能力,才有资格谈到报复,她如果是个普通妇人,面对背叛,恐怕只有躲在一旁掩面号哭的份。
男人和女人的生命,一旦过了某个时段,便像是生存于不同星球的生物一样。女人由成熟趋向衰败,凋零也举目可见。而男人,在成熟之后,便逐步走向饱满,老去,似乎遥不可及,令人期待。
当女人人老珠黄,无人问津时,男人说不定正步入生命的第二个高潮期,受人追捧,风华正茂。
希腊神话里的美狄亚,令我想到了何红药。两个同样可怜的女人,被爱情许了生路,又被爱情逼上了绝路。付出,在很多时候没有回报,收获的,是终身不愈的伤害。
十年之后,大约还要更久。她在江湖上,遇上了他的后人。
那张脸,如何能忘?长日凝思,午夜梦回,她知道失去了他,再也得不到了,往昔的温存,似水流尽,连痕迹都干了。她不甘心,所以只有一遍一遍回想,要榨干记忆,一丝一毫也不放过,舍不得浪费。他的眉目,她如同拿刀深刻在心上,清晰得纤毫毕现。即使眼前的她只是一些些轮廓相似,她也认得出来,更何况,她身边的少年还背着一把金蛇剑。
夏雪宜。她命中的那个男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金蛇郎君”。金蛇剑是她的,郎君也曾是她的吧。是她成就了他的威名。若不是当日她举手奉上三宝,那复仇路上的少年,面对老奸巨猾、武功高强的仇敌,怕早已,心怀不甘死去多时。
宋词里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纵悲到心血耗尽,也算生死有着落。枉她,一直以为他还活着。
男子悼念亡妻,青衫湿一痕,似有若无的情意,总会惹人欷。少有人在意女子痛失所爱之后的惨状,因为太真实,真实得凛冽。姿态一点也不美好,缺乏留白不用想象,逼到眼前来,叫人望见了情爱的狰狞,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反不招人待见。
现在尘满面、鬓如霜的,是她,不是他。纵使相逢应不识。她早已千疮百孔,时光却不侵蚀他。至少在她心里,他是不被更迭的,依然是长身玉立,人如碧树。
他笑意微微,心事漠漠的样子。并不着意,偏偏能点燃她心里的澎湃大火。她一开始以为,他是为着报仇对她心不在焉,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对她无心,她不过是他,路过的风景,逢场作戏的一款。
她始终看不穿他,看穿了自己也看不穿他。即使她后来知悉真相,仍逼着自己不去相信。她是贱啊!不负所望的贱!只要一见着他,他勾一勾手指,多少怨艾都消失于无形。他一个虚情假意的敷衍,她又无怨无悔地贴上去自我奉献,自我燃烧。利用,就利用吧!能被他想到就是好的。
人人说她性子刚烈。她怎么无端就刚烈起来了?她其实是对他再温柔不过,遇见他时,她不过是天真烂漫的苗疆少女,如这山野之中含羞带露的一树桃花,又不是深山老林里埋伏的炸药。她其实伤在单纯,假如,在遇上他之前,她经历点情殇,不是那么不谙世事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就意乱情迷。若不是对爱有懵懂期许,她不会在望见他的第一眼就心潮汹涌,意醉神迷。
人常说,飞蛾扑火。她不过是无畏无惧地一头扑过去,哪怕他会烧得她尸骨无存。她不过是无知者无畏。如那美狄亚一样。漠漠红尘,芸芸众生,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有几人能逃脱爱的制裁?
她受万蛇噬身之苦,人们惊异她怎么熬过来?唯她深知夏郎负心之狠,足够抵过万蛇噬身,挨得过他一个,她已经百毒不侵。
她在江湖上乞讨为生,教人不得施以援手。昔日人人不敢轻慢的圣女,今日走街串巷受尽人言奚落的老乞婆。容颜尽毁,面目全非,她一点也不自怜了。只要还能活着见到他,怕什么。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怕什么!
青春是残破的枕席,沾染了旧梦的猥迹,荒唐的念想,上一次的欢爱已隔半生,爱的秽物,应该毫不犹豫地丢弃。
如花的韶华,没有他来珍惜,何必珍惜!反正人人都要老去。如果这世上还有奇迹,奇迹就是再见他,唯有他,才可以妙手回春,使她灿若少女。
爱比死更冷。无数个独栖街头破庙的夜晚,梦中醒来,身边无人。没有他,她早已深陷地狱。
与美狄亚的决然反目不同,何红药一直在争取。她在江湖上锲而不舍追寻他的踪迹。纵然知道他负心,还是不依不饶地靠近。她孤勇,护持着心中不肯熄灭的希望,渐渐,将自己逼成了凄厉的疯婆子。
她爱他,爱得近乎癔症,无药可医。他却为了另一个漂亮女人,将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那是他的仇人之女,他绑架了她,却不由自主地爱上她。
爱她低颦浅笑,爱她喁喁细语,眼中的无邪。爱她的一切举止神态,他爱她,刻骨铭心,犹如她爱他一般,事事周全,百般呵护犹恐不及。这样的柔情蜜意谁能想得到,他对她是郎心如铁,断然无情。
她比她更女人吧,美且无害,契合他心里妻子的要求。而她太主动,太大胆,一点也不含蓄,少了那一低头,如水的温柔。
想来,她温柔,所以成了他生死相依的爱人;她凌厉,所以只不过被他看中,顺手借来作复仇上路的工具。
他忘得了两个人赤裸相对互抹蛇药时的旖旎。她却忘不了浓情蜜意时,如何将少女身相许。 他眼中只看见她满目疮痍的凄厉,她却只记得他云淡风轻几许柔情。是假的,骗她的,也不要紧。可是,他连哄她、骗她,都不屑。他转身忘了何红药,她却终身难舍夏雪宜。
她千辛万苦,寻到他的埋骨处。十余年的情孽,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爱郎骨作尘,多少恨正待消弭,为什么要让她看见他嘴里紧紧咬住一根金钗?为什么!金钗上刻的名字是她,而不是她。
真相逼到眼底来,像一根针那样锋锐。看清楚了。他对她,又何曾一时一刻相忘?好!既然都那么至死不渝,死在一处也好。进不了你的怀抱,将你骨灰拥入我怀也好。
雪宜!你我,永世不分了……我对你如此纯粹而疯狂的爱,终会得到怜悯。
红药,是芍药的别名。如果,一早知道,芍药还有一个别名叫将离,那么,我不要叫红药,请你,唤我温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