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小考中物理成绩优异的梓实,被众人一致推选为物理课代表。
什么机械运动的基本规律、电磁现象的本质、物质热运动的宏观表现、光波衍射、小孔成像……之类的,实在让人头疼至极。虽然上课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但是这些理论性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学习它对现实生活毫无用处,许多人的课本甚至连封膜都未拆开。
也幸好,这门课的成绩并不计在升学考核之内。
梓实却是真正对物理学着了迷,不意间萌芽的情愫熹微且未明,被暂时压置在心之一隅,迷恋于探索物理之海,她四处搜罗可能相关的著作来阅读。
因此有了与榊雅人在图书馆的第一次课后相遇。
“作为一位老师,我想说我并不推荐你看这些书。”指尖滑过《宇宙的琴弦》时,头顶突兀传来的清朗男音把少女吓了一跳。
这是三月的一个下午,日曜日,休息日。
只属于梓实一个人的图书馆——她原本以为只有她一个人。
图书馆那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几乎连通一至四楼的整面墙壁,浅金色的阳光下,一簇簇盛放的樱花在晴暖的春风中簌簌下落。这样的樱时节,大家都更愿意待在户外。
“榊老师?”梓实转过身,微微仰头望着他。
眼看男人近古铜色、极尽风霜磨砺感觉的手指捏住那本书的书脊,轻轻抽了出来,随意翻了一两页后又放进自己的书袋,她不甘地轻轻咬住了下唇。“为什么?”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超弦理论,对于缺乏相对论和量子论知识的读者来说,只是浪费精力。虽然作者的文笔极富才情,善用各种妙比手法将深奥的理论化繁入简,但是……”
说话间,榊雅人慢慢地转过书架,在另一边找到一本书,重新走回来。“这是跟《琴弦》同一系列的《宇宙的结构》,作者为同一人,布赖恩·格林——这本书更适合你的基础。总不能人家用针尖上的天使来比喻时,你却连‘天使’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将书递给梓实,他转身一步步离开:“再说一遍,我并不推荐年轻人看这些。”
“……”梓实托着厚重的砖头书愣愣地。
“幸福即是无知。”
在榊雅人的身影消失后,梓实坐在靠窗的位置,郑重其事地打开这本全名叫《宇宙的结构——空间、时间以及真实性的意义》的书。
樱花纷飞的光影交错拂过她稚嫩清涩的脸庞,只见书页中赫然浮现一句话。
——“只有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
触目惊心!!!
总结起来,《宇宙的结构》主要是为了讲述三件事:宇宙、人类,以及存在主义。
作者从第一代的宇宙理论讲起,由浅入深,以记叙的手法分别描述了科学家们不断地建立对宇宙的猜想、证实猜想、确定理论、后人又接续推翻前人理论、重新建立猜想辩证等一系列的过程,遍述了经典物理、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量子学、光学……等物理有史以来的各种研究结论。
状似不经意却引人深思的句子,无处不在,例如——
不需要介质就能传播的光,其实是一位孤独的旅行者;
牛顿认为绝对空间除了有实体物质外,还存在不可见的“神的意志”;
时间的存在和流逝与外界的任何事物无关;
事物只能这样开始那样结束,而不能那样开始这样结束,这是宇宙发出的时间之箭。这段只往不返的生命旅程,尽头除了消逝,别无它物;
身体和大脑本是最原始的混沌,而其中储存着的记忆、知识和技能,甚至包括记忆中的过去,可能都从未真的发生过。只是结果已经清晰呈现的未来,令你相信过去的必然存在……
然而,书的结尾仍旧谜团重重。
关于天文学,最先进的研究理论应截止至21世纪初,其后一切研究,皆因战争嘎然而止。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百年之久,世界文明处于集体停滞状态,甚至倒退回战前五十年。人和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人类开始进入休养期,不过百年时间,变异物种崛起,掀起新的血腥杀戮。这次的形势比上一次大战更加严峻,因为使用热兵器对付它们完全无效。无论受了多重的伤,甚至是身体被爆成肉沫,这些怪物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原。
军队成了废物。所有人才都被网罗到治丧局进行生化研究。不久,首批被称作“十方”的年轻战士走上战场。那一役全军覆没,但是他们的牺牲让人类看到了微渺的生之希望。
在东亚湾飘浮成海的冰渣间,有一种“茧”状的无名生物——因为无法确定神秘的它究竟是何物,只能姑且视作某种“生物”——将它们植入人体,宿主将获得与变异生物抗衡的力量。人类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信心,却遭遇第二轮打击。这些作为容器而存在的强大战士,在大绽光华之后,陆陆续续地惨死。
这是梓实能从历史课本里了解到的人类近代史。到此,编者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详述人器的死亡景象。显而易见,是不容乐观的结局。人类的肉体,毕竟还是太脆弱了啊。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读完《宇宙的结构》,梓实不舍地抚摸着老旧的书皮,感叹自己有生之年将浑噩终老。她的遗憾多到,此刻竟情不自禁地认为,假若十岁那年的人器甄选会,她的户籍被抽中成为候选“十方”,应当会看到跟现在不一样的世界了吧?
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生……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樱子是不会舍得让她去送死的。
然而想到两年后自己的未来,终究不过是像樱子那样,按部就班地结婚、工作、生儿育女,一成不变地渡过这毫无期待的余生,梓实就忍不住满心的惶恐。
“不……不要……”过了许久才沉入黑甜梦境的梓实,毫无自觉地发出了这样的悲呜,沉重地,哀伤地,恐惧地,惶然地。
*
榊雅人再次与梓实私下相见,是在另一个周末。
在教工食堂简单吃过午饭,散步经过樱花簇拥的图书馆时,某种莫名的直觉,或者说是冥冥中在期待着什么际遇的,极为偶然的冲动,令榊雅人改变了原本的目的,从校道折返,抄小路走向图书馆。
大门通向借阅区的那一段走廊空荡静寂。进入大厅后,可见到成排的耸立如检阅列兵的高大书架。午时灼烈的阳光经过彩色琉璃藻井的逐层过滤,光华将阴冷的内室熏染得似温馨暧昧的雨后黄昏。穿着民族服的少女推着小车走走停停,认真地检视书号,将一本本书塞回它们该在的位置。
正当梓实举着一本书,拼命踮起脚尖,想把它推到书架的最顶排位置,一只古铜色的大手伸过她头顶,轻而易举地扶住那本书,接替她完成了那个动作。
“你在这里勤工俭学?”
“是的。”梓实下意识地将双手合在胸口,这是常磐镇女孩子常作的手势,典雅而秀致。
榊雅人看了一眼书脊,略带惊奇:“《西西弗的神话》?原来这本书是放在这里。你看过了吗?”他只是顺口问道。
“是、是的……”声音里含着些微的紧张。“加缪的书,我都看了一遍。不过,很多不懂。”
榊雅人闻言,低头俯视这个足足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女。她的身高将近160cm,在同龄人中绝不能算娇小,笼罩在他的身影中,倒是十分的玲珑纤细。顿觉是自己的靠近给她带来了拘束感,他回头看着书架,借取书的动作,不经意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梓实不由长吐一口气,泛红的面色稍稍冷却下来。
榊雅人扬了扬手中恰好拿到的书,问:“那么,萨特的作品你肯定也看过了?”
他这样问是有根据的。同为二十世纪中期的哲学家,阿尔伯特·加缪和让·保罗·萨特,其作品皆阐述了自由这个主题,两人的思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交相辉映。通常看过加缪的读者,都不可避免地会接触萨特,以及他的绝世之作——《存在与虚无》。而他手上的书,也正是这本《存在与虚无》。
果然,他得到了少女肯定的回答。
“那看完之后有什么感想?”榊雅人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哗哗,哗哗。泛黄的书页翻来覆去,发出轻脆的声音。
“……”少女沉默。
那个瞬间,榊雅人心头蓦然浮现一种预感,仿佛他能断定她确实有千般言语,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但他分明地触摸到了她的内心,就在初次见面,她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神的,存在与虚无。
“人的本质,悬置于人的自由之中。人,注定要受自由之苦。”这是梓实的回答。她直接引用了萨特的名言。“但是,束缚无处不在。正如,身体束缚着灵魂,荒谬束缚着理性,真实束缚着谎言……”
“萨特是典型的无神论存在主义者,那么你呢?”
“我认为……信仰能让我们坚定,束缚是真实的、存在的……但也,仅此而已。”少女忐忑不安道。
榊雅人无声回头,若有所思地盯住梓实。
在这具身体里拘禁着躁动不安的灵魂。与其他青春期孩子的多愁善感不同,她所有的敏感、尖锐、忧愁,来自于她对生命的不解与质疑。她正在焦灼地寻找,但是她自身还未觉察到。就像当初那个年少轻狂的他一样。这个年纪的无谓‘执着’,就是一把双面利刃,要么刺伤别人,要么刺伤自己。他不想看到她重演那样的悲剧。
榊雅人把书放回到书架上。他的沉默令梓实紧张。她垂下双臂,在交织的振袖里绞紧手指,越发得不安起来。同时,没有任何预兆就这样停止的话题,令她多少有些怅然若失。
榊雅人突然开口了。“是的,哲学或许能让我们靠近事物的本质,但假如科学不能证实它,那么真相的存在与否,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或许你看过的那些书令你认为,过去是虚无的假象,未来永远不会到来,而现在转瞬即逝。但是你要记得,加缪笔下除了荒谬与反抗,还教会我们真实之道……”
少女眼前一亮,甜蜜轻柔的嗓音接了下去。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
是的,爱会给我们带来救赎。那正是他心中的“真实之道”。
正在张张合合地说着话的嘴唇是温润的淡色,犹如窗外轻柔粉嫩的樱花,飞飞扬扬地掠过心头,泛起丝丝涟漪。榊雅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拇指已经按住了少女饱满多汁的唇瓣。
对方愕然,“……”
“除了生死,皆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还活着。所以……”他神色不动地移开手掌,盖住她毛绒绒的头顶。“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别成天胡思乱想。”
这个动作里包含着类似长辈居高临下的怜惜,以及不易觉察的亲昵。
“《存在与虚无》,这本书我借走了!”以这句话作为结语,他向少女告别。
风穿纱帘,细密的金色丝线斜长而过。
梓实站在原地注视着渐行渐远,消失于长廊尽头的男人背影。
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榊雅人抬头仰望午后的万里晴蓝,沁了一鼻尖的细汗。在温柔至眩目的光芒中,不知是谁的心之琴弦正在低声呓语,随指尖拨动,缓缓荡了开去。
*
虽然在课堂上,榊雅人并没有以任何形式表露对这个好学的女孩子的另眼相看,但他对待梓实的态度确实与其它学生不同。这种极其细微的差异,是由梓实的同班同学兼追求者——红莲小矢,最先发现的。
“这个欧吉桑肯定对你有不良企图!”
午休时间,两人吃完自带便当后,来到教学大楼背后的紫藤花架下。坐在石椅上的梓实,仰着头迎着风,满面惬意。红莲小矢不甘心地又提起这件事。
梓实对此只觉好笑:“比如说呢?”
红莲小矢支支吾吾。他会这么说的主要原因,来自于男人对“潜在情敌”的直觉。
“比如……比如……”他不死心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合适的语言。“比如说,假如,今天的物理课你跟我都没有带课本的话,他的处理态度绝对是不一样的。”
“哦?”
“一样忘记带课本了,如果是我,那个欧吉桑一定会罚站;你则不会!”少年如此笃定,几乎要让梓实误会他是榊老师肚子里的蛔虫。
“我才不会像你那样丢三落四呢。我在老师那里是有信誉的。”
梓实不在意的口吻令红莲小矢倍感沮丧:“小梓,你不相信我吗?!”
“好了,别说笑了。相信了又能怎样呢?”梓实转头瞥了他一眼,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红莲小矢一眼。
同为十四岁,纤细而青涩的少年,肤色白皙洁净,与背景里的紫藤花串相得益彰,美好又清新。这样的他,是喜欢她的。无论她对他是如何的心情,“被人喜欢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令人愉悦的。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心里才隐隐有种期待和雀跃吧?
“哼!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红莲小矢好像看出了什么,愤怒地跳起身,冲她大声道。
“喂……”梓实白了他一眼,深深地无力感。“你的语气……也太那个了吧。你可是男孩子诶。”
“我又什么语气了!”像只乍毛的猫。
“啊,没事。算了……”
梓实在长椅里躺下,伸直了双腿,长度刚好足够她的身高,略略有余。叉起手臂枕在脑后,少女舒适得眯起眼睛,面色已经略带困倦。春风轻缓从容地吹过,紫色花层滤过的光斑跳跃在她的眼帘,如亲吻一般温柔和暖。榊老师进学校的时候,这些花还没开呢,她心里想着这个,微微弯起了嘴角。
这画面令红莲小矢心里的火气悄悄沉淀下来。
重新坐下,他沉默了片刻,红着脸开口:“呐,小梓?”
“嗯?”
“你知道那个规定吧?每个人满十五岁的时候,如果不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话,就只能接受政府安排的配偶。”
“……嗯。”半晌,答:“知道的啊。”
“那么,小梓现在有喜欢的人吗?”少年屏息问道,小心翼翼地。
“有。”
“骗人!”红莲小矢再次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我才不信咧!”
“嗯哼,随便你爱信不信呐。”
“你、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可以我从来没见过小梓身边有其它男孩子,除了我,除了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在一起多久了?那个家伙是谁?我认识吗?”连珠炮似的追问紧随而来。
聒噪得梓实用手用力地捂住耳朵,在长椅里翻了个身。“吵死了——不是还有一年的时间吗?你急什么?”
“我哪、哪有急!都是、都是……”红莲小矢面红耳赤,又跌坐回椅子里:“那、那啥,我只是问问而已……问问而已嘛。”
“矢君,对不起。”
突如其来、莫明其妙的一句抱歉,一向神经大条的少年偏偏在此刻听懂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的梓实。躺在细碎阳光里的她,身上笼罩了一圈烟霭般不真实的光晕。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的心情跟他的是一样的。
“不……不……不会的……”红莲小矢大受打击,转身拨腿就跑。
听着脚步声远去,梓实才坐了起身。
年满十五岁的平民必须婚配、尽早走入家庭这一点,她,差点忘了……为什么她会有种,即将被时间的洪流吞没的,恐慌……
“不……不要……”她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