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花岗岩地板光洁可鉴。天花顶上投落下昏暗的灯光。这些光线经过走廊、墙壁的多番折射,从某个角度望去,仿佛波光般粼粼。负责夜间巡查的人推开门,从门缝里探了一眼,见到床上背对门口侧卧安眠的背影,暗笑是自己多心了,这个66号可是这里最乖巧的人器。
仪器里滴滴嗒嗒的声音平稳有序。确认一切正常,咬着牙签的嘴唇斜飞起一抹笑,将门关好,他继续巡查下一排观察室,并未觉察到自己身后的走廊尽头,飞快地掠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脚步声渐渐远去。
墙角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巡查员消失的拐角,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阴暗中,一个穿着蓝白制服的少年贴着墙壁站起身,朝走廊对面的同谋们挥手示意。
“快,快!”他轻声催促道。那几个人穿着跟他身上一样的病号服,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这才放心地向他走来。”喂,辛图……“
“嘘!”少年把食指竖在唇边,发出短促的一声:“通道口就在66号的房里。快。”他面色严谨,如临大敌,也不多说便率先向前跑去,其余人纷纷跟上,闯进梓实的房间。
三男一女,包括带路的少年在内,总共有五个人器。他们预谋出逃已经很久了。之所以在今夜仓促施行计划,是因为治丧局突然下令,安排他们中的三个人在一周后接受名为“初拥”的手术。
“梓实,醒醒。”
“……?!”
被吵醒的少女满眼惊愕地看着床边站着的人……们。她愣了愣,很快定神,借辛图觉的扶助坐起身,拿起床边矮柜上放的纸和笔写字。
——今晚?
嗯。他无声地点头,她抱着纸板掀被下床,赤足落在冰凉的地板上。辛图觉马上示意身后的人把她原本躺的床挪开。梓实连忙后退几步让出空间,地板的低温刺激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身体。
“你要带上哑巴,不……66号,一起?”其中一人发问。其余三人眼中也有着相似的疑虑。梓实的四肢还固定着许多纤细的电击线,另一头则连在嘀嗒作响的镭射视波仪上。辛图觉默不作声地上前,噼噼啪啪地把电击线扯掉,并在象征死亡的警示音响起前飞快地掐断了仪器的电源线。
“喂,小子——”那个小平头、戴鼻钉的少年冲上来。
按他一贯的粗鲁,这会儿应该已经扯住辛图觉的衣领,狠狠地怒视进对方的眼睛里——事实他确实是想这样做的,不过被对方轻飘飘地躲过了,不见一丝拖泥带水的犹豫。
“她会变成我们的负担!”只抓到了空气的人有些恼羞成怒,不敢相信这种瘦弱的小子居然能轻易躲开自己的攻击。但发生在天才少年身上,倒也是理所当然。
“我们至多只有3分钟的时间。要么大家一起走,要么等着被抓回去关禁闭到死。”辛图觉说。梓实担忧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他们,两根指头捏住他的衣摆,这是她信任他的小动作。
“哼,我可不想白费力气……”
“梵加德!别说了!”除了梓实之外,在场另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打断了他,颇有威严地发话。她叫伊芙拉,看起来约摸十五岁,或许比实际的年龄要小一些。青春期的白人女孩总是发育得比男生要好,胸前两颗鼓鼓的小包无限惹人瑕思。梵加德是姐控,只差没有在她身上贴上“闲人勿近”的字条来宣告所有权。可笑的独占欲。但在这种情况下,用伊芙拉来压制他的火爆脾气是很有效的。
“你不愿意可以现在就退出!”她说。
“……哼!”被称为“梵加德”的少年终于还是不甘心地闭了嘴。
*
这段争执浪费了至少30秒的时间。
当他们分头拆解固定床腿的镙丝,梵加德还赌气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连梓实都积极地跟在辛图觉身后递工具。辛图觉和伊芙拉几人正埋头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小心翼翼地用塑料餐刀试探地砖与地砖之间的缝隙。突然有人推了推伊芙拉的手臂,她抬起头,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我说过,你愿意拯救人类是你的事,别跟着我尽拖后腿!”伊芙拉说。
“……”梵加德委屈地瞅着她。这表情不适合他,有人天生就长得眉飞色舞、一派嚣张。如果说辛图觉是被洗脑失败的典型,那么梵加德就是中毒至深。他是治丧局的狂热崇拜者,以战斗为信仰,立志肃清世界的动荡,还人类和平清明。不过伊芙拉坚持认为:这货脑子一定是在十岁那年生病时烧坏了。
伊芙拉咕哝了句“英雄病真可怕”,回过头朝他们无奈地耸肩。低头将脸隐在阴暗中的少年们悄悄抿唇,心觉他们真是一对活宝姐弟。
梓实收集起那些卸下的镙丝。它们足有三十厘米长,尾端尖锐,上面镙旋式的纹路看来奇特又气派。伊芙拉跳起身,拧着弟弟的耳朵把他提过来帮忙。喊着123的口号,少年们协力合作,分别抬起沉重铁床的四角,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把它挪向门口。
走廊天花顶上安装的红蓝双色灯突然急速旋转起来,同时发出呜呜长啸。监控室发现了66号房间的异动。
这还多亏了因为失眠跑出来散步的研究员辛图洁——和辛图觉名字发音相似,但性别、性情什么的都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是辛图觉的堂姐,治丧局的研究员,也是这个分部的总负责人。
滋……啦……电流干扰声后,通话器中响起女性柔美的嗓音。“亲爱的,今晚18区是你们队负责轮班?”
“你、你是研究员、辛图……小姐?”巡查员嘴里咬的牙签掉在地上。
“是我。”红唇似乎弯出了笑意,“突发事件。麻烦去66号房处理下。”
监控室里,辛图洁站在镭射屏幕前,好整以暇地看着画面里警报声一响便面露慌张的少年少女们。除了,那个孩子……
她扬起嘴角,啪一声盖下按钮,梓实房内立即亮如白昼,四面雪白的墙壁变成了顶级银屏,投影出辛图洁甜美妖娆的面容与她身后的监视仪器。
“嗨,晚上好,亲爱的小朋友们。显然你们失眠了。”她轻快地打了声招呼。电子光将几人的脸庞映得惨白,惟有梵加德惊喜交加:“辛图小姐!”她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真让我失望,少年。”闻言,梵加德的眼神黯淡下来。
梓实往辛图觉身后靠了靠,辛图洁早就看到了她,眼露嘲讽:“亲爱的,治丧局对你不够好吗?你要这样背叛我们?而你们,是打算带着她一块潜逃吗?真是感人呐……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可是,如果不是她,阿诀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走廊深外响起急促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无数巡查员正赶过来。
“快!我们用床堵住门口!伊芙拉,你跟66先去把通道口撬开!”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双胞胎少年相视一眼,同时开口道。那正是辛图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对策。
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响彻每条走廊。几人吭哧吭哧地把扛着床龟速移动。床挪开之后,伊芙拉趴下,侧耳贴在地板上又叩又敲,出人意料地,梓实直接拿双手贴着地砖,闭上了眼睛。当她再睁开眼睛时,拉过伊芙拉的手按在了某一处。
“你的意思是,通道口在这下面?”
小鸡啄米似用力点头,梓实把那些长镙丝奉上,自己拿了一根,用力地戳向地砖与地砖之间的缝隙。另一边,“快,快,快!”急躁的声音主要来自梵加德。所有人的心脏都剧烈地跳动起来。自由,那若即若离的自由……
伊芙拉咬着牙,跟着奋力挥动手臂。尖锐的锋刃起起落落,每次深入地砖,便会激出耀目的火光。这是很趁手的武器。想到辛图觉的坚持,她分神瞥了一眼身边额沁薄汗的梓实,心里有股说不明的滋味。
此时,墙壁上辛图洁的影像骤然关闭,黑暗迫不及待地填满屋子的每个角落。
*
辛图洁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靠椅中,扳着下巴以看好戏的姿态注视着屏幕。上面有许多小方格,一格是少年们及时地把床堵住了门口,一格是巡查员们轮流以肩膀撞门。
嘈杂的声响经由电流被音响忠实地再现,身处噪音中的辛图洁无一分不适。可怜的门遭受轮番撞击,富含光泽的金属表面开始出现扭典和变形。看到屏幕中,一脸冰冷死板的堂弟烦恼得眉心紧锁,她低低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治丧局名下的这栋分部堪称古迹,建筑历史极其悠久,最早可追溯至二十一世纪,纳米科技刚刚萌芽的时代。但是在改建之时,并没有人发现任何逃生通道。原来是被藏在这种不起眼的小房间里。那么,孩子们又是如何发现的呢?辛图姨十分好奇。
这时,一个年近四十、棕发碧眼的军装男人拄着拐杖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卫兵。
“辛图小姐,我认为你该立即阻止他们这种危险的行为。”这是个英武的中年军官,北美人种的基因优势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男性淳厚的嗓音堪称性感,假如他此刻的语气不是这样急躁。
“晚上好呀,特洛上校!你也睡不着么?”辛图洁不甚热络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实在令人觉得无理至极。军官身后的几位卫兵,有按捺不住的,当即露出忿忿的表情。
他们的长官——安德里亚·S·特洛,正色的脸见到把长腿架在仪器台上的辛图洁时,眉头纠结得能夹死蟑螂。可别小看它们,这些从恐龙时代存活至今的小家伙经历了核爆战争的洗礼,仅花了100年的时间,体积就从玲珑小巧进化为庞然大物。
“人器不是你的玩具。他们是未来的英雄。”特洛上校慷慨陈词。
“人类不需要懦弱退缩的英雄。现在他们都只是一群妄图逃脱职责的狗熊。”辛图洁说。
“这不能怪他们,都还是孩子而已。即使是你主刀,手术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七的成功率,不是吗?”
辛图洁惊诧地抬头看他,挑了挑眉弯眼一笑:“呵呵,我希望这只是你一时的感慨,亲爱的上校。”
她改变了双手抱胸的姿势,伸出一根食指缠着自己耳后大波浪卷的长发玩,慢条厮理道:“请收起你心血来潮的怜悯吧。是命运安排他们成为了第一类人。并不是我冷酷无情,而是命运选择了他们。我或者你,都只是遵从这个新世界的法则而已。”
说完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历史的车轮已经滚滚前行至公元2409年。人类现在被划分为三类。第三类人只是普通人,享受平民的待遇,负责生产、劳作、建设都市以及繁衍后代;第二类人级别高于第三类,主要组成为科研工作者和军方,保证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安定;而第一类人,是“十方”。他们站在人类的金字塔顶端,是第二类与第三类人的保护伞。
可是,尽管底层的人类倾尽全力支持他们战斗,生存之地依然以缓慢的不可挽回的速度,逐渐缩水。
特洛上校是名正统的军人,目前处于负伤半退役的状态,不甘寂寞的他自动请命来协助治丧局的研究。这个铁血真汉子的骨子里镌刻着守卫国土的忠诚,然而战场上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他,而是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战争曾在数百年前让军方成为权力至尊,现在又令他们彻底被科学打压。这种地位落差带来的感觉并不好受。每逢雨季如同刀割的双腿时刻提醒着特洛上校,在面对那些“东西”时,作为军人的自己是如何得不堪一击。那炼狱般血红的回忆至今深埋在他脑海中。如今却必须由这些稚嫩的孩子们面对这份恐怖。
“哦,我想起来了……”辛图洁突然笑了起来。她对八卦一向比较感兴趣。“上校您似乎也有个可爱伶俐的女儿幸运地成为了人器?可惜不是分配到我名下的分部。不然你们父女就可以团聚了。”
“你调查我?”
“当然。科学家的档案审阅权限高于军方人员,你忘了吗?要调派到我手下来服务的人,我怎么能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话说,我很好奇……”特洛上校对于这个话题相当不感冒,脸色阴沉得可怕。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女研究员的神情变得相当愉悦了。
辛图洁侧头扫了一眼负手站在屏幕前的特洛上校,“你既然不喜欢治丧局的作派,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然而这真是个沉重的话题,特洛上校以沉默来要概括他的一切回应。
转眼又是几十秒过去。巡查员中有人使用通话器请示是否可以出动激光枪切割掉碍事的门,辛图洁懒懒地抬起小指掏了掏耳朵,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好主意。不过,误杀人器的责任也由你来承担吗,亲爱的?”
“这个……”对方迟疑起来,滋滋的电流声传达着他呼吸中的紧张。
“呵呵,别担心!”辛图洁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着说,满怀自信地张开双臂:“整栋大楼都在‘笼’中,他们跑不了的……”
就在这一秒。
“我们成功了——”伊芙拉欢天喜地惊呼。
他们就仅凭这种硬度超强、几乎称得上是削铁如泥的镙丝,把嵌入地面的整块地砖给完整得撬了出来,当二十四世纪的合成金属遭遇二十一世纪的花岗岩,结果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成功了!面对那个尺寸大约为50cmX100cm的洞口,他们满心雀跃。
就在这一秒。
轰——
伴随着巨响,整栋房子连同地面陡然震了震,把辛图洁从椅子里颠到地上。伊芙拉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下,原本蹲在地上的她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红蓝警示灯不知何时转换成了森冷的蓝色,不停地旋转着,显示这栋大楼刚刚遭受了来自外界的不明冲击。
“怎么回事?!”伊芙拉趴在地上表情扭曲地回头,后面是同样倒成一团的人。几根长镙丝在混乱中滚进黑森森的洞里,没有一丝的回音。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巡查员们雕塑般站在走廊上。一扇一扇门打开,穿着病号服的人器们赤足走出房间,一边揉眼睛,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穿透虚空,揣测外面的世界。
……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怪物大军来了?”梵加德爬起身,一脸跃跃欲试。“终于要到我大展身手惊艳全人类的时候了!”
“……FUCK!梵加德,你还不快、快……嘶……”伊芙拉疼得龇牙咧嘴。
轰隆隆隆——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尖叫声此起彼伏。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时,大楼遭到了第二波冲击。地面在震颤,一帮人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巡查员也仅能一边紧紧地贴住墙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一边大声提醒:“靠边靠边——”
凭借数个世纪前的科技所造的房子,虽不至于立即出现墙壁开裂、嘶嘶啦啦往下掉砂子灰尘的状况,但埋入墙壁的电线似乎已经有部分被震断了。灯光忽明忽暗,电压十分不稳定。
在漫长如一世纪、令人头晕目眩的闪烁之后,扩音器中传出了男人严肃的声音:“请大家稍安勿躁。我是治丧局AM385分部驻地军官,安德里亚·S·特洛,现在情况由我掌控。人器们请返回各自的房间静待,我们已经派出人手去调查地震的起因。巡查员继续捕捉逃脱人器编号分别为……”
“上校!辛图小姐她……”嗒地一声,对方立即掐掉了麦克风。
那句意味深长的“辛图小姐她”,实在令部分人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在治丧局的体制中,无论是巡查员还是驻地的军方部队,都直接受研究员调谴。科学拥有至高权力。然而此刻,代表科学的辛图洁躺在军官怀中,眼神涣散,她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淋漓的鲜血打湿了额发与眼睫。
“辛图小姐,你还好吧?”
“*%¥@#*%&……”女人呻吟着,嘴巴里跳出一连串奇怪的音节。据说人在危急的时刻,最先反应过来使用的会是自己的母语。
辛图洁来自东亚湾的某个海滨城市,那里是大海啸后残余华人的聚居地之一。兴许她使用的是古老东方曾使用过的语言。
闻讯而来的其它研究员火速赶到,马上开始为她额部的伤口作紧急处理措施。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空气中浮现丝丝缕缕的白色雾霭。有人微骇变色,“立即取用CX3注射液!”
血气的香甜吸引来了潜伏在微尘中类变异菌的孢子,一旦让它们接触到人类的体液,从此就在人体的血管中扎根发芽。想要彻底祓除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冰凉的针头刺破肌肤的痛感拉回了辛图洁的心神,神智清明了些许,她注意到这些环伺身边、烟雾状的“敌人”,拧眉不语——“笼”,出现了破隙。
特洛上校转身看了一眼被人群包围住的她,直接下令道:“启动黛沃丝,进入三级戒备状态。”
扩音器静止不久,重新开启,这次是保全系统的电子合成音,冰冷机械的女声以循环广播的方式提示:“已进入三级戒备。已进入三级戒备……”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大家回房去。别到处乱跑!”巡查员分出一部分人手将人器们驱赶回房,留下的人负责处理66号房间未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