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旧时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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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后记:家史碎片(2)

我想起这些的时候,也快忘光了。我知道我那些散落各地的兄弟们并不知道这些。在老太去世前后的那次旅行当中,爷爷给我讲起的这些故事。也许并不存在着延续的必要,但我总想努力地去回忆出一些,然后纪录下来,不为任何事情,只为我自己,以备我全部遗忘的时候还留有存根。

尤其当我步入中年的时候,那些疼爱我的长辈们陆续凋零,我发现更需要知晓一些祖先的事迹,这会让我感到安慰——原来一切并非没有来源,而我跟历史,总还有着联系。

姜庄的人主要姓姜,我奶奶就姓姜,她的母亲(我的婆老太)其实也是我爷爷的姑妈、我的姑老太。婆老太也是长寿,身体极好,生有三子四女。抗美援朝的时候,征兵征到她的二儿子。我婆老太当然不想他去,就想办法在他脸上弄出麻子,以为人家会因为是个麻子而不要他,结果还是未能如愿。我的二舅爷爷还是入伍当了兵,但出征到东北边境的时候,战争结束了,政府命令部队就地组建建设兵团,所以麻脸的二舅爷爷一辈子待在了东北。

大舅爷爷在家务农,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过继了三舅爷爷的二儿子,每年总带些土产如菱角甘蔗什么的来我家做客。临走的时候,爷爷则回赠给他些钱物。大舅爷爷好赌,以前溱潼来往盐城,全是水路。有一次,大家回乡,大舅爷爷在船上赌了一夜,结果将我爷爷给他的钱全输掉了。大舅爷爷心有不甘,在船上和人争执起来。我爷爷闻声,将他拉了回来,再给他些钱才算平息。大舅爷爷人长得老态,小时候很长时间我分不清楚他和婆老太究竟谁的年纪更大。大舅爷爷脾气还是非常憨厚的,他说话的语气神采隐约和我的父亲有点像,一样喜欢慢条斯理地讲话,但东拉西扯总是讲不到重点。我奶奶去世的当天,他在乡下一接到消息,登时一跟头跌倒,随之溘然长逝。一天去了两个,庄上人说起来叹息不止。

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三舅爷爷在我爷爷所在的航运公司跑船,平时也不大回家,船到盐城便来我爷爷家小住,喝酒打麻将。我的爷爷奶奶待他极好。后来,他的儿子在盐城成家落户,三舅爷爷每次来,还是住我奶奶家而不住在儿子家。他人长得极为体面漂亮,与老态的大舅爷爷、麻脸的二舅爷爷截然不同。他一生在外跑船,几乎不问家事,过得非常潇洒。好在三舅奶奶非常能干,她是庄上的赤脚医生,管着庄上的诊所,收入不低,日子也过得不错,婆老太就跟着她过。她有四个儿子,除了过继给大舅爷爷的二儿子,大儿子念书,却连考几次没有考上大学,做了木匠。一个高中生做木匠,在庄上还是非常稀罕的。他心灵手巧,手艺好,娶的老婆是庄上的干部,家境很好,但上大学始终是他的心结。好在他儿子争气,高分考上某军大,毕业后驻扎在上海,与一个上海姑娘谈上对象。他极力反对,理由是认为这姑娘条件太好,与农村人不般配。三舅奶奶的三儿子,娶的是我妈的姨妹,也是我父母撮合的婚姻。她家老四,年纪大我不多,长得漂亮精致,和邻居家的姑娘处上对象。我感觉他们女的比男的看上去老太多,不是很配。不过他继承了三舅奶奶的诊所,人也聪明,虽然也考了几次没有考上大学,但顺利考到了医师执照。

姜庄的格局,全不似盐城这边,整整齐齐,一眼看到全貌。姜庄清水环绕,盘根错节,像一个松果,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的。庄上的路相当盘曲,我每次去,总要好些时候才能熟悉大致格局,在起初几天,还会经常迷路。所以我估计庄上还是非常安全的,外人是不敢进来偷盗,因为不熟悉内貌而不易得手,纵然得手也不易逃脱。

庄上的建筑是青砖高墙,感觉历史上应该比较富庶,所以在建筑的精致度上不输江南。四合院的空间布局婉约而合理,沿外墙修有水渠,用以疏通雨水。全庄青砖铺路,感觉非常雅致。砖也是庄上烧的,在庄旁河上的小岛上有一个砖窑。我小时候站在河这边,看窑工挑草烧砖,看青烟从碉堡一样的窑上袅袅升起,稻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而那个碉堡一样的砖窑更让人无限遐想。

前几年,有一家人在庄上买得一屋,挪猪圈的时候,发现下面埋了一罐银圆,结果原主家闻讯来要,惹来一场官司。原来,这主家祖上为防止吸鸦片的子孙下场凄凉,特意埋一罐银圆以防不备之需,结果便宜了外人。庄上有许多类似的故事,让人感觉这个村庄的过去充满趣味,以至于我走在庄上蜿蜒的路上,随便踢一脚路边的石头,都有一种即将发生传奇的胡思乱想。

这边习惯是只吃两顿,早晚吃饭,中午将就。我开始也不习惯,大早起来,饭菜全得了,有荤有素,实在看着就吃不下去,到中午,大人还在打麻将,似乎也没有人饿,实在饿得受不了,就随便找点东西垫下,这里叫“午茶”。四五点开始吃晚饭,过去庄上没有电,再迟天就黑了。在黑暗的庄上和一群孩子举火奔跑,是我小时候最放肆的记忆。这里人还是相当平和的,爱开玩笑,语调也婉约,说话的时候舌尖尖起,调子上扬,像大调乐曲,游畅而舒缓。

这里是浩荡的水乡,人们大都以跑船为生,所以就有个出名的会船节。会船的传统其实断了很久,后来为发展旅游又搞了起来。那年我和爷爷下乡,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人来人往一刻不歇,问爷爷,才知道是在筹备会船。有人自告奋勇带我去耍。这样,爷爷他们继续喝酒,我则跟他们撑会船去了。到会船上,船两边站了几十个汉子,各持一支长篙,随着船头的指挥,一起撑起船来。在河上急驰的各庄会船在水面宽阔处汇集起来,长篙如林,气势磅礴,十分浩瀚。也有女性撑的会船,女人们穿的花衣裳,远看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到会船集中处,锣鼓镇天,彩旗飘扬,等领导们讲话以后,便开始会船竞赛。一时间,锣鼓鞭炮,呐喊呼唤,以万千支长篙入水,拍起的层层浪花,令河上一片沸腾。一种在城市无从体验的生命力量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参加会船节。那年头,农民们还都守在乡村,四季播种后,大多时间还是悠闲地待在家里,打牌喝酒,收拾庭院里外的花草,所以也愿意参加这种仪式感极强的竞赛活动。现在,一个个全出去打工了,生活的压力各有不同,外在的诱惑也令朴实不再,那种发自本能的力量估计是看不到了,看到的也是耍猴似的表演,目的只是你口袋里的那几块钱。原本神圣的仪式抽离神圣,那剩下的,就是无望的堕落与丑陋。

庄上现在全剩下老年人和孩子。房子落败,也无人修缮。当然也有些进取点的人家,里外折腾,比如给砖墙涂上白水泥,据说是为了防雨,渐渐成了时尚,可惜的是那些江南意境的古朴和优雅也一起被遮蔽进白水泥里了。

我的爷爷奶奶都安葬在那里,坟地所用的地是我奶奶的妹妹的菜地,如今环绕着的全是家里的亲人,坟地朝南,挨着一条小河,应该说风水是极好的。爷爷生平怕冷,奶奶生前总说,这地方天天是有太阳照着的,不会让爷爷冻着。有一次,奶奶梦见爷爷喊冷,去坟上一看,原来坟前的河水结冰了。

我老太爷去世后,就葬在祖宅的屋旁,这似乎也是本地的传统。老太爷坟前一棵巍峨的大树,据说就是当年爷爷插下的孝棒。到老太去世的时候,家里迁坟让他们合葬。按照本地风俗,总要用亡者生前用的一把茶壶陪葬,所以起老太爷坟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把斑驳的旧壶。记忆就是这样的,当我努力去记的时候,很多事情是模糊的,但总有一两样东西没有来由地清晰如见。

至于那个乡村,我们除了扫墓,其他时间也找不到理由再去了。我怀念过去亲戚走动的日子,如今各忙生计,谁还有闲心去搭理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