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索性把身体横倒,睡着在质夫被上。质夫看看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愈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后睡下。原来她是背朝了质夫打侧睡的,质夫睡下的时候,本想两头分睡,后来因为怕自家的脚要踢上她的头去,所以只能和她并头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质夫的心里,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身体,正同火里的毛虫一样,苦闷得难堪。他在心里思恼得好久,终究轻轻的把身子翻了过来,将他的面朝着了她的背,翻转了身子,他又觉得苦闷得难堪。不知不觉轻轻地一点一点的他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到了他自家的腹部离她的突出的后部只有二寸余的时候,他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挨近前去了,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闭拢。但是一阵阵从她的肉体里发散出来的香气,正同刀剑般,直割到他的心里去。他眼睛闭了之后,倒反觉得她赤裸裸的睡在他的胸前。他的苦闷到了极点了,“唉”的长叹了一声,放大了胆他就把身子翻了转来,与她又成了个背朝背的局面。他同为样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曲,把两只脚缩拢了。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身来,坐起了半身,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会怕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得隔壁门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户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部酥软起来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日光,好像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床开了格子窗一望,觉得四山的绿叶,清新得非常。从绿叶丛中透露出来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苍空一样,使人对之能得着一种强健的感觉。含了牙刷,质夫就上温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门,在回廊上走过隔壁的格子门的时候,质夫的末梢神经,感觉得她还睡在那里。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温泉水里,他从玻璃窗口看看户外的青天,觉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闷,正同恶梦一样,想起来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里追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娇脆的喉音说: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一夜。”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提了一块毛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温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饿狼见了肥羊一样,饱看了一阵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线,渐渐的他觉得他的下部起起作用来了。在温泉里浸了许久,她总不走出水来,质夫等得急起来,就想平心静气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体得复平时的状态,但是在这禁果的前头他的政策终不见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间去之后,才走出水来。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阳的迟迟不落,今天却只觉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
“姨母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来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啦,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
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来了,质夫在被里看看外面。觉得天气同他的心境一样,也带着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里的时候,那少女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大学生也走进了他的房里。质夫本来是不善交际的,又加心里怀着鬼胎,并且那大学生的品貌学校年龄,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着一种劣败的悲哀,所以见她和那大学生进来的时候,质夫急得几乎要出眼泪,分外恭恭敬敬的逊让了一番,讲了许多和心里的思想成两极端的客气话,质夫才觉得胸前稍微安闲了些。那少女替他们介绍之后,质夫方知道这真是她的表兄N。质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觉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觉得快乐。三人讲了些闲话,那少女和那大学生就同时的立了起来,告辞出去了。质夫心里恨得很,但是你若问他恨谁,他又说不出来。他只想把他周围的门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这气愤。旅馆的侍女拿饭来的时候,他命她拿了许多酒来饮了。中饭毕后,在房里坐了一忽,他觉得想睡的样子,在席上睡下之后,他听见那少女又把纸壁门一开,进他的房来。质夫因为恨不过,所以不朝转身来向她说话。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边,在席上坐下,用了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问他说:
“你在这里恨我么?”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身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刹”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拼命的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缝里,露出了一张红白的那少女的面庞来,她笑微微的问说:
“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的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筐,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来;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esanssouci(法文:无优咖啡馆。——编者注)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sfesans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枝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Nicolson著的Verlaine(英文:哈罗德·尼可儿生的《佛尔兰传》。——编者注),看看Gourmont(果尔蒙,法国象征派诗人。——编者注)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Book(英文:《梦书》。——编者注),Fortuneteller(英文:算命先生。——编者注),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泳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蛇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的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干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英文:正切,余切,正弦,余弦。——编者往),M嘴里含了一枝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至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守着一件藤青的哗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的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白日里觉得昏昏陶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传说》(TheRomanceofthe
Milky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门日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碰跌了几次。有一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冽的时候,每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未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评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见了一位带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孤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吸了几口,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口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一张小说不像小说,信不像信的东西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