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和Han只是其一,随之而来的方方面面也都连带着变得悠然而美好,甚至连他自己也和老情人Jaco重修旧好,似乎只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吻了。虽然他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从来不相信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却还是用一部老式胶片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妄图记录下那分分秒秒。照片里全都是东村陈旧普通的景物、他的朋友和邻居,G和Han也在其中,画面上所有的人和物似乎都被他的好心情感染,长出轻快的翅膀,微微悬浮在半空。那些照片是他那几年里最好的作品,他很快卖掉了其中的几张,赚了一笔小钱。
到了八月份,他终于得空去度假,和Jaco在汉普敦镇的海滨合租了一间小房子,准备在那里度过夏天的尾巴。
汉普敦的日子总是那样的——整天整天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每日起床之后,打着哈欠光着身子,在屋外放一把躺椅,晒太阳,看海,摇啊摇啊,听脚底下潮湿的松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过几天的工夫,他已经看了许多页书,许多部电影,重拾起吃早饭的习惯,胖了足足五磅,渐渐忘记城市里烦忧的事情。他和Jaco惊讶地发现,这宛若孤岛上的日子并未让他们厌烦彼此,渐渐地便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认定,此生,就是这个人了。
差不多一个礼拜之后,Yoshida接到G打过来的电话,说她接到一个活儿,在蒙淘克一座海滨别墅里拍一辑照片,可能要在汉普敦待上两三天。他很高兴,觉得这个假期再完美不过了,告诉G这里的地址,要她得空就过来住。
那天傍晚,他和Jaco骑车从菜市场回来,G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们一起做晚饭,辣菠菜,香草,各色番茄,加橄榄油、胡椒、海盐和无花果醋,再撒上一大把蓝纹芝士。三个人坐在屋外一边吃一边聊天,那是个晴朗的月夜,抬头就看得见星星,餐桌上还有长岛本地出产的红酒,G破天荒地喝了一点。
趁Jaco去厨房,她故意拿Yoshida调笑,“看来也是我们俩拆伙的时候了,你跟Jaco这么好。”
“是你自己有别的打算了吧。”Yoshida也不示弱。
倒是G先不笑了,语气却还是很轻松地说:“我,我们可能会离开纽约吧。我跟经纪公司的人谈了,不想干了。但我的护照还在他们手上,简直是奴隶制,不是吗?”
“为什么?”Yoshida问,他一直觉得她在这一行是有些前途的,“是因为Han?”
她笑着摇头,“那个时候,我只想离开家,这不过是个挣钱的工作,但是现在,每一天我都觉得一点点地变得不像自己了。”
“那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先试着过两个月……”
“然后呢?”
“如果好,就再试两个月吧。”她笑起来。
“就是因为Han。”Yoshida很干脆地给她盖棺定论,“因为他,你开始想下个季节的事情了。”
她伸手抓乱他的头发,笑着否认,岔开话题,说她今晚回蒙淘克住,明天一早就要开工。
吃过饭,Yoshida跟Jaco躺在沙滩上合抽一支大麻烟,G不喜欢那味道,一个人光着脚沿着沙滩走出一段路。恍惚间,Yoshida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艰难,几乎飘散在海风里。他听出来那是G的声音,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她倒在几十米之外的沙滩上,泛着泡沫的海水混杂着海藻拥在她身边。
一开始他以为她被什么东西咬了,“嗨,你没事吧?”他朝她喊。
没有回答。
Yoshida一下子惊醒,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紧闭着眼睛,瘫软在他身上,脸色很差。Jaco也跟过来,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傻在一边,直到Yoshida朝他喊:“快去打911!”他才转身去找电话。
Yoshida把G抱进屋,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蹲在边上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睁开眼睛,虚弱却很冷静,伸手碰碰他的手,轻声说:“给我一块冷毛巾,一个枕头,垫高脚。”
几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Yoshida随车去了镇上的诊所。一路上,G似乎好了一些。到了医院,她被送进急诊室做检查。
Yoshida在隔间外面等,医生一出来,就问:“她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不能说。”医生习惯性地回答,“她很清醒,你可以问她自己。”
他推门进去,G半躺在床上,看到他就笑了笑,就好像搞砸了什么事情。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他问。
“心肌酶和心电图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医生说可能就是急性焦虑性的发作,他让我今晚留在这儿,然后去找个心胸科医生做个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就是这样,没事的。”G笑道,“我晚餐时不应该喝酒的。”
她熟练地说着那些医学名词,让Yoshida觉得心惊,问她:“要我打电话给Han吗?”
她摇摇头,说:“不要,我回去自己跟他说。”
“那需要我通知其他什么人吗?”
“不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蒙淘克开工,他们没必要知道。”
Yoshida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说“其他人”其实是指她的家里人,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他突然意识到G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父母家人,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家里人应该是很紧张的,她却好像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儿一样,没有信、没有包裹、没有电话,更没有人来探望。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G却还是没有心事的样子。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心里总有种感觉,她做出那种满不在乎的自嘲样子既是安慰他也在安慰她自己。G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G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一个人去蒙淘克,Yoshida坚持陪她过去。一路上,她看起来气色不坏,外面天气也好,倒好像真的是他想得太多了。
那座别墅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林包裹,一面背山,一面朝海。门前的车道很长,靠近房子的地方停着几辆车,有人正从车上搬衣服、道具和反光板之类的东西下来,Yoshida看到几张熟面孔,便跟G一起下车,找人聊天。
车道尽头,Eli York从一部黑色轿车上下来,朝G走过来,对她说:“你看起来糟透了,昨晚到哪儿去了?”没有问候,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他的口气很冷淡。
她没有理会那种态度,脱掉薄风衣搭在手上,不带多少情绪地回答:“跟朋友一起,喝了点酒。”
等Yoshida跟人聊完天,G仍旧跟Eli在别墅一楼朝着海的沿廊上面对面地站着。Yoshida走过去跟她道别,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自己离开了医院,没有任何出院的手续,他父亲和未婚妻都在找他……”Eli对G说,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嘲笑。
“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想这个选择再清楚不过了。”G回答。
“选择?他是神经病!”Eli提高了声音,“你一相情愿地为他辩护,但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愣了一下,反过来嘲笑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喜欢谁了?”
“这跟你喜欢谁无关,我是很看重你的,只可惜你并不看重你自己。”Eli回答,伸手抓住她的手臂。G试图甩开他的手,但他却抓得更紧。
Yoshida担心G的身体,赶紧走过去,他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Eli松开手,转身走了。
“你没事吧?”Yoshida看着G问。
她有些恍惚,摇摇头,对他说:“你回去吧,Jaco一定在等你了。”
他想过要留下来,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只是关照她当心身体,检查有了结果一定告诉他。
G露出一个微笑,开玩笑似的说:“这种时候总不能丢了工作,检查出来要是真的有什么,我的保险不知道够不够付账单的。”
Yoshida便也顺着她的意思笑道:“这个不用太担心了,你可以跟我结婚,我的保险条款很好,如果我娶个女孩子,我妈妈也会开心的。”
G笑起来,对他做了个鬼脸,说:“顺便让你知道,我要个盛大的婚礼,要有天鹅、大象、水晶鞋,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只是Jaco要恨死我了。”然后她就吻了吻他的脸,跟他说再见。
Both of the black and the white
Dissolve into the crystal sky
It’s a Blaze of the Future
A Bond of our Love.
—White Lie in Black Ayako Shibazaki
黑与白一同
消散在水晶色的天空之中
这是照亮未来的烈焰
是我们爱之羁绊
——《黑白谎言》芝崎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