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精神现象学》的发表并没有立刻给哲学家的生活带来多大变化。这年3月,黑格尔离开了大学城,来到班堡,当起了一家日报的编辑。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了大学教授生涯呢?人们认为有三个原因:第一,前面提到的经济拮据,这在遭到法军洗劫后就更严峻了;第二,耶拿大学在战后一时还不能复课,自称“一向热爱政治”的黑格尔萌生了投身实践活动的念头;第三,在耶拿期间,哲学家在他的沉思生活之外,还惹上了一点麻烦。他与房东妻子的恋情产生了一个不幸的私生子。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使他在耶拿当一名正教授的希望泡了汤。
介入现实就免不了麻烦。尽管黑格尔谨慎从事,但仍然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获罪于当局。他很快就对办报失去了兴趣,希望尽快摆脱这一苦差。1808年底,黑格尔就任纽伦堡一所文科中学的校长。这所中学以古典文化的教育为主,这正投合了黑格尔的所爱和所长。他终生偏爱古典文化并且有着深厚的造诣。在他看来,如果不懂得古典文学,就白活了一辈子,就不懂什么是美。他总是推崇希腊社会个人与国家浑然一体的范例。不过他的政治哲学却把希腊城邦视为个人与国家统一的低级阶段,它需要经过个人与国家的分离(近代社会),而后在承认个人自由和权利的基础上实现新的更高层次的统一。
在中学校长任上,黑格尔一干就是八年。不过,他显然并不安于这个清贫的职位,一直寻求重返大学讲坛的机会。这时,他的个人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使他的要求更加迫切了。
黑格尔的一位传记作者说,黑格尔是一个“秋性子”的人。他不仅作为一个学者成熟得很晚,就是作为一个人,成熟得也很晚。到40岁的时候,他感到了孤独和寂寞,觉得需要有个家。他先是求助于朋友为他物色一位生活伴侣,他说在这件事上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但结果还是他自己发现了意中人。那是比他小20岁的富有教养的玛丽·封·图契尔小姐,她出身于纽伦堡的一个著名贵族家庭。玛丽为黑格尔的才华、学识和丰富的阅历所倾倒,允肯了哲学家的求婚。但是,玛丽的双亲看不起这个穷酸的中学校长,他们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位大学教授。大学教授?这对黑格尔来说并不难,他费尽心机地向玛丽的双亲证明,他的教授职位指日可待。于是,在1811年9月,两位有情者终于喜结良缘。
哲学家的家庭生活看来异常愉悦和幸福,因为婚后他曾踌躇满志地写信给好友,表白他那庸人的心志:“我实现了我的尘世夙愿: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他对家庭俗务也像对他的哲学体系那样地投入。他亲自主持家政,心甘情愿地操持着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家庭生活被他安排得也像他的哲学体系那样井井有条。他亲自主管的流水账,分门别类地记载着各项家庭收支,到月底结账时,账面的结余与手头的现金很少会有出入。一位传记作者不无揶揄地写道:黑格尔太精明了,哪怕是变成市侩也不在乎。
但黑格尔不是市侩,温馨的家庭生活从没妨碍他对哲学体系的思考。相反,爱情也许更激发了他的灵感,使他进入超常发挥的状态。他自己曾得意地说,在婚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就写出了一本30个印张的、内容最深奥的书,实在非同小可。那是指他的《大逻辑》。
黑格尔的两部著作面世后,他作为一位学者已经名声远播了。他急不可待,想重返大学讲坛。但耶拿时期他讲课“才能”的口碑一直是他受聘于大学的障碍。黑格尔向人们表明,经过中学教学经历锻炼,他已不再像耶拿时期那样照本宣科、呆板木讷了。一位专程拜访过他的学者也发誓说,他与黑格尔的交谈表明,这位学者能够流畅清晰地表达他的思想,他不相信他在课堂上就没有这份才能。于是,在1816年秋,黑格尔终于在海德堡大学获得了教授头衔。
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变成现实。黑格尔就要当上海得堡的哲学教授了,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障碍。他还没来得及递交他的辞职书,巴伐利亚政府却于8月30日授予他以埃尔兰根大学“多才多艺、能言善辨、精通希腊罗马古典文学”的教授头衔。在慕尼黑,人们终于明白他们将要失去一位什么样的人物,应当立即采取措施来挽留这位哲学家。大家记得,他本人当时曾经准备来讲授古代语言学。于是,官方指令埃尔兰根马上聘请黑格尔。大学评议会却不甘屈从,埃尔兰根的教授们写信写得很客气,但也很冷淡。黑格尔同样冷淡地回答了他们,感谢他们给他的荣誉,但不得不奉告,他已应允另一所大学。
10月下半月,黑格尔离开了纽伦堡。10月28日,他在海得堡上了第一堂课。他在第二学期举办了两个讲座:哲学金书讲座和哲学史讲座。1817年夏季,黑格尔讲授了逻辑学和形而上学,人类学和心理学。起先课堂里只有四个学生,后来才有二、三十人来听他讲课。1817年夏季报名听逻辑学的学生已达70名。
人们都很尊敬黑格尔,尽管他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和古怪行径一直是学生们的笑料。例如,据说黑格尔教授有一次思考问题,在同一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还有一次,他一面沉思一面散步,天下雨了,他的一只鞋陷进了烂泥里。但他没有发觉,还是继续往前走,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只剩下袜子。
法哲学论
1820年,黑格尔正努力从事撰述《法哲学》。这本书在1819年就已脱稿,一直搁在检查官手里。它并没有被禁止,也没有得到出版许可证。拖了一年,克服了官僚机构的重重障碍,到1820年10月,这部新著才得以出版。黑格尔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不仅给阿尔腾施泰因大臣,而且还给哈登贝尔本人分别呈送了几本刚出版的样书。
同年夏季,黑格尔的朋友们却证实了他的一次完全异乎寻常的举动。黑格尔让人拿来一瓶香槟酒,说是为庆祝今天而把它干掉。在座者不明缘由,纷纷猜测,因为今天似乎是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人诞生,没有人逝世,也没有人晋升;柏林大学也好,普鲁士王国也好,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惊人事件。最后黑格尔才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是7月14日。为纪念攻破巴士底狱干掉这一杯。这位为普鲁士君主国服务的哲学家,竟然每年要庆祝一番法国大革命。
在《法哲学》的序言中,黑格尔提到,出版本书的直接动因,乃是有必要为他根据自己职务所作讲演的听众,提供一部能够加深理解的入门浅说。同时,他的任务并不限于拟订一个提纲,仅仅汇集和整理一下那些早已被公众认同并十分熟悉的内容。黑格尔说,一种质料转化为另一种质料,其过渡方式必须是哲学的,是思辩的;只有这样,才能把哲学从它所处的衰微境地拯救出来。所以,有必要掌握一种科学的方法,使作品不论在整体上还是在局部的构成上都有逻辑精神作基础。任务就在于克服这样一种错误见解,即认为在伦理问题中和国家事务中,凡属人们发自肺腑、诚心诚意地加以首肯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黑格尔引述了他在瓦特堡大会上的讲话,声称反对把国家即理性几千年的劳动结晶变为心灵、友谊和热情的大杂烩,反对把伦理世界委之于各自为政,各行其是的主观偶然性。政府终归有理由对此加以关怀,因为哲学不是私事,而是一个公共的存在,主要是或者仅仅是为国家服务的。所以,那种所谓的哲学稍微同现实碰一下,就一败涂地,出乖露丑,这一点不得不看作科学界的一大快事。黑格尔这样说,是暗讽弗里斯和他的朋友们的命运,他们都被解除教职了。
这段文字读起来令人感到愤慨,但更令人愤慨的却是在序言中占主要地位的著名警句: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句话可以被理解为,同时也是被误解为替当时的普鲁士国家作辩护,替现存的社会关系作辨护。诚然,这句话包含着这种辩护,但同时却远不止于此,甚至恰恰相反。黑格尔本人也意识到这句格言有些含混不清,于是他在1827年写的《哲学全书》导言中进一步阐明了这个思想。他指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现实的,现存的事物不过是现实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惯于把一时的兴致、错误、邪恶等等称作现实,但事实上这种偶然存在并不配具有现实这个强有力的名称。
从《法哲学》序言的上下文来看,黑格尔的这个思想当然令人觉得保守。黑格尔要求人们在暂时性和无常性的假象背后,看到不朽的实体,看到眼前存在的永恒性。把眼前一切都只看作虚幻,而一味独断专行,自己说了算数,这本身就是虚幻。把现存的东西当作理性来理解,把每个人理解为他的时代的产儿,把哲学理解为它的时代在思想中的表现,这就是哲学的任务所在。认为哲学能够超越其所处的时代是愚蠢的,正如想按照世界应有的样子建立一个世界是幼稚的一样,因为这样一个世界只能存在于创造者的想象之中。想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去说明世界,哲学也往往失之过迟,因为关于世界的想法总是在世界业已形成之后才出现的。
所以,法学力求把国家作为特定的、合乎理性的实体来理解。它无意按照国家的本来面目去说明国家,它的任务在于研究国家这个伦理宇宙应当如何来认识。
黑格尔批判了那些企图恢复早已过时的封建关系的邦议员们。他把他们的态度比作这样一个地主:他的田地被淹没了,变成了一片贫瘠的沙地,而他仍然照老法子耕种。
黑格尔斥责符登堡的邦议员们在政治上死亡了。这表现在他们缺乏议会制度的传统,表现在他们身上因袭了几百年的惰性和奴性。黑格尔阐述了议会制度的原则,特别强调了反对派在国家中的作用。
同时,黑格尔并没有把资产阶级民主理想化。因为在这种民主制度下,公民宛如孤立的原子,选举大会形同大杂烩,作为整体的人民消失在一大群个别人之中。黑格尔认为,在资产阶级制度下,个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年龄和才能,而是通过官职、等级、一种为社会所承认的手艺(或者作为名师,或者带有其它头衔)显示出来的。封建****必将为合乎理性的、有组织的国家机构所代替。国家就是社会共同体的体现者。这些见解后来在法哲学中得到完全的发挥。
黑格尔考察了具体的历史事件及其政治意义,得出若干普遍的理论性的结论,而没有逐一分析历史过程。
黑格尔就此确立了历史必然性的观念,这种必然性是通过一系列互相矛盾的偶然性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在拿破仑失败之后,黑格尔确信,军事胜利并不能倒转历史的车轮。反动派耀武扬威于一时,却阻挡不了人类前进的步伐。这些意见为制订一种彻底的哲学—历史概念奠定了基础。这个观念当时还处于萌芽状态,后来才得以完成。
海德堡时期的主要著作——《哲学全书》出版于1817年夏季。这部作品第一次体现了黑格尔哲学的整个体系。哲学家在世期间,这部著作再版过两次。尽管后来的版本同初版出入颇大,但是基本概念和结构仍旧保留原样。章节略有增加,但都作了详细注释。
本书第一部分写的是逻辑学。这里扼要地阐述了将在逻辑学中详细考察的观念。第二部分写的是自然哲学,第三部分写的是精神哲学。
黑格尔的自然哲学给人留下了双重印象。它既包含以实验为依据的自然科学的成果,同样也包含他自己的思想,其中天才的猜测是和幻想交错在一起的,往往很难把二者区别开来。黑格尔认为,自然是理念的异在,是外化了的精神。因此,不能把自然神化,不能把星辰、动物和植物置于人的业绩之上。自然界显然有一个由相互继承、连续不断的诸阶段组成的体系,生命则是其中最高的一个阶段。但是,黑格尔既不赞成进化论,同时也反对按照目的论的观点来观察自然,这种观点认为,评价天地万物,均应视其对于人的实用性而定。
黑格尔把自然看作一个体系,但他决不想承认自然界处于运动状态中。这位辩证法大师闭眼不看辩证法的这个最有力的证据,他甚至否定生命的自然起源。如果说他在《哲学全书》的初版中把这一点说得非常绝对,那么在以后各版中便作了微小的让步,他承认一个适逢其会而又转瞬即逝的生命现象的自我繁殖,但仍不把它看作发展,而称之为偶然发生。
真正的生命活动发端于植物界。但是,只有在动物界,有机个体才达到主观性的阶段。动物有机体是以感受性、激应性和再生性(自我保存)为其特征的。这些特征表现在三个系统之中: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和消化系统。有机体得以生存,是由于同无机界密切相连。如果这种密切关系遭到破坏,有机体便产生了匮乏的感觉,产生了冲动、需要。有机体的活动就是为了满足需要而进行的永恒的斗争,动物在这种斗争中为感觉所支配。这是一个界限,超越了这个界限,便进入精神的范围。
理念最终在精神的阶段达到了自我认识。精神哲学包括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的学说。我们已经从精神现象学中熟识了这些术语,它们指的就是个体意识、社会活动和社会意识的诸形式。
哲学家认为,工业和人口的增长并不能解决,而只能加剧社会矛盾。社会即使再富,也不能完全制止贫困。这个辩证法迫使公民社会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对外实行殖民化,对内则实行公司化。于是伦理达到了最后的阶段——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