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潼见父皇默然良久,面色在烛光中明暗不定,心中微感不安,躬身道:“父皇,儿臣逾越了。”
萧衍摆摆手,心情复杂,却不愿在脸上过多地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此事朕自会与朝臣共同商议,再作定论。”便吩咐萧潼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萧潼见到太傅杜仲衡时,年轻的大学士脸上少了昔日温雅而俊朗的笑容,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萧潼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变化,凝眸看他:“太傅,莫不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父皇责备你了?”
杜仲衡立刻展眉微笑,云淡风清的样子:“是臣唐突了,不该与大皇子擅议朝政。只是……”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忧国忧民的一代贤臣,又怎能不为朝廷之事操心?何况萧潼虽然年幼,却已有卓越的政治头脑、指点江山的气魄。他与他讲这些事,与其说是教授,不如说是探讨。师生二人,虽然年龄相差了十几岁,可却有知己之感。
萧潼何尝不明白老师的心思?昨晚父亲不动声色的语调中那种微妙的顾忌,令八岁的男孩心头发凉。
“只是,为了父皇的江山社稷,我必须直言进谏,这是我的责任。”小小少年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
这一瞬间,杜仲衡的眼睛亮了。他知道,江山在这位未来天子的手中,必定会国运昌隆、蒸蒸日上。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琴声伴着低低的吟哦,从树林中传出。
龙朔止步,皱眉。这小子,不过十三岁,怎么学得这样伤春悲秋、吟风弄月?自小喜欢抚琴,却每弹豪放不羁的曲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
他举步走进去,林中少年站起来,轻轻唤道:“容大哥,你来了。”
“弹的好曲子,只是这种词是那些骚人墨客无病呻吟之做,你堂堂唐家少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柔弱了?”目光中淡淡的责备却令唐玦脸上发烫,垂下头道:“……我只是想念大哥,所以才弹了这首曲子……”
龙朔心中苦涩,这首词,也许应该自己弹更为确切,可玦儿却是在为我遥寄愁肠。是否对他过于苛责了?他也经历丧母之痛,而我又抛下这个家,抛下他独闯天涯。我走时他才不过十二岁,十二岁的年龄,能够承受多少伤痛?
他忍不住拍拍唐玦的肩膀,放柔了声音道:“你大哥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希望你像以前那样笑得阳光灿烂,可别再愁眉苦脸了,否则我回去怎么跟你大哥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让他担心么?”
唐玦几乎是哀怨地看了龙朔一眼,喃喃道:“他既然担心我,为什么不肯回来?”垂下眼帘,委屈地自语,“大哥,你真是铁石心肠么?
龙朔看到他孩子气的表情,发现自己的心又在软下去,连忙收敛心神,肃容道:“好了,拿出点唐家少主的气势来,跟我好好学武,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唐玦在心中暗叹,大哥,你可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啊。他只当没听见龙朔的话,看着地面,负气道:“我要去找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唐玦!”龙朔一声怒斥,“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整天自寻烦恼,自怨自艾,你像不像个唐家少主的样子!唐家偌大的家族,将来要靠你去支撑、去打理、去振兴,就凭你现在的样子?你何不干脆去当个文弱书生,每天对花流泪、对月伤怀?你还拿的什么剑,学的什么武?离了你大哥,你是不是成了奶娃娃了?你丢不丢脸?”
唐玦被骂得怔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他从大哥眼里看到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那种强势而霸气的眼神,背后却是一触即碎的心痛与无奈。
心,狠狠地绞痛着。他垂下头,不让龙朔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努力吸口气,平息心中翻涌的思绪。唐玦,今天已经是跟大哥学武的第三天了,这样反反复复地渲泄自己的情绪,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大哥他是铁了心要远离我们,除了让自己变得强大,然后走遍天涯去找他,我还能做什么?
是的,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要让大哥看到,我是值得他骄傲的兄弟。我要改变唐门,改变这个家法森严、陈旧晦涩的家族,让它充满生机与活力。我要凭自己的力量,让大哥对唐门刮目相看。
要做到这一切,首先就要拥有实力、拥有权力。大哥已经为我提供了机会,我为什么还不珍惜?
想到这里,他单膝跪下,抬起头来,看着龙朔,带着歉意,却异常坚定地道:“容大哥教训得是,玦儿知错了。玦儿一定会让自己长出坚强的羽翼,做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绝不辜负大哥的期望。为玦儿刚才的软弱,请容大哥责罚。”
龙朔把他拉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臀上:“好了,再罚你,你屁股上每天都带着伤,哪里还能学武?知道错了就好,还有五天时间,我们全力以赴。”
唐玦勾起唇角,调皮地笑:“是,容大哥!”
龙朔恍惚看到了以前的弟弟,那种熟悉的笑容,像春风解冻、万物复苏,充满生气与温暖。心,悄悄打开一丝缝隙,笑容,悄悄泄露出来。玦儿,你终于可以让我安心了么?
七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龙朔怀里已经多出七封信,可他一封都没有拆。他想回到京城再去看那些信,因为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期间他去过一次广寒阁,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仿佛看到母亲像一只断翅的雪鸟,从高楼上直直坠落,溅起一地血花。那一幕场景反复在他心里盘旋,就像一把钢锯,反反复复地割着他的心。
夕阳西下的时候,龙朔的影卫万仞像影子一样飘到龙朔面前,单膝跪地:“三护法,属下回来了。”
龙朔摆手示意他免礼,然后回头,看到唐玦在夕阳中的身影。七天时间,他看起来似乎挺拔了许多,双眸中精光四溢,脸上的轮廓俊美中透出刚毅。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握得和他一样稳定。
“容大哥,要走了,是么?”他走上两步,看着龙朔的眼睛,千言万语在那双凤眸中流淌,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平静无痕。
“是,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以后靠你自己领悟。你大哥,他还会继续给你写信来,但是,不必费心思去找他,你找不到他的。”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可是那样子又像离家前的几天,在唐玦眼中变得遥远。
唐玦微笑:“谢谢容大哥,虽然容大哥不允许玦儿称你为师父,可容大哥教授我绝顶武功,于玦儿是名符其实的师长,请容大哥受玦儿一拜……”撩袍跪下,深深叩拜,心中叫着的却是大哥的名字。大哥,你要我坚强,我便始终面带微笑。看着你离去,不让你有丝毫担忧……
龙朔俯身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保重,我走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那抹身影与万仞一起,迅速隐入山岚之中。
唐玦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背影,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晚风吹过,拂落他脸上两滴泪水。
“大哥,我不会放弃,我会把你找回来的……”喃喃的语声散落在风中。
“三护法,属下奉命监视唐俊府,没有看到你说的那位梅姑娘,只看到唐俊与那位陆管家。”客栈中,万仞向龙朔禀报。
梅疏影没有去唐俊府?那么她去哪里了?龙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很快对自己说,这个人与自己再无交集,无论她去哪里,都与自己无关了。
“那个陆管家与唐俊有无异常?”他担心五夫人与唐瑢那个孩子。
“属下连续观察了几夜,发现他们…… ”万仞脸上发红,局促地低下头。
龙朔自然知道唐俊与若尘的关系,猜想万仞必是看到了什么:“你但说无妨。”
“他们俩之间很奇怪,白天陆管家在唐俊面前恭恭敬敬、惟命是从,晚上两人一起睡在书房。白天他是个长相平常的男子,晚上却恢复真面目,看起来俊美非凡。只是,属下感觉他们之间更像主仆,而不是……”
万仞更加窘迫,“情人”两个字终于没有说出来,但龙朔已经懂了。
这样的结局,似乎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回到京城后,龙朔把唐玦写给他的七封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然后一夜失眠。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每日训练侍卫、影卫,偶尔奉旨查办钦犯,每周两次进宫教萧潼强身健体的武功。他看着这位少年的体魄越来越强健,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有皇子的威仪,但与他在一起时那种真诚的信任与体贴却一如既往。那种忘年的默契与理解,令他深深感动。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萧潼十岁,萧然三岁,龙朔二十一岁,唐玦十五岁。
正式成为唐门少主的唐玦,在京城建起府邸。新丰里五号,就在京城有名的凝清池边。环境优美、风物宜人。
五月,皇帝萧衍、皇后窦漪携三位儿子,邀龙清啸、龙朔师徒前往秋苑郊游。秋苑乃穆国的皇家猎苑,四周山岭连绵不绝,山峰层峦叠嶂,山环交错,沟谷纵横,山高林密。冬季酷寒干燥,夏季凉爽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