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好玩的情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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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刚蒙蒙亮,杞原就起了床。一周来,他的睡眠质量很不尽人意,天一亮就再也睡不着。

轻轻漱洗过后,他悄悄走出宿舍楼,见大门上镶嵌的小门已开,知道值班室大嫂已经在门外清扫院前广场,便信步踱出院来。

入暑后的盛夏,早晨的风从很远很远的海边吹来,抚摸过地表和城市建筑群落之后,便不再像刚从海边登陆之时那么凉爽,再拂过敞开襟怀的蔬菜大棚们,吹到杞原脸上时,已经是温温的。

杞原的心绪此时也是温温的。

上个星期六中午,他应邀去了林月嫦的家。责任编辑兼指导老师请学员吃饭的事,在他看来是不多见的,所以,开始让他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一路上心里就颇费思忖——不会是林月嫦真要向他道什么歉吧?她只不过在大庭广众面前稍微“幽”了他一默,虽然有些揶揄的成份,可出发点是没有恶意的。而且,在场的人一笑了之,并未给他造成什么精神伤害。至于那以后他对她有些畏惧心理,不愿再正面与她相对,也属个人心理承受能力问题。这要怪自己的脸皮薄,心眼小,并不怪林月嫦。所以,她根本无须向他道什么歉。那么,她请他吃饭,是为了联系指导老师与学员的感情、密切编辑与作者的关系?那就该请芦雁呀、黑马呀、白小嫚呀,一齐来。为什么只请他一个人?——该不会是她对自己有心思吧?听她说过丈夫去美国搞科研,目前家中只有四岁的女儿和她。是不是她寂寞难耐想红杏出墙?不!自己想得太离谱儿了!太那个了(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境界低下,心灵肮脏)!难道那么有才有貌又有品味的林大编辑,会看得上自己这么个农民吗?不可能!绝对绝对不可能!心中便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杞原啊杞原,你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你这个自不量力的混蛋王八蛋!王九蛋!王十蛋!……

为了自己这一近乎下作的念头,他走进林月嫦家门时,还不禁有些脸红。

林月嫦好像也有些脸红,并且似乎还多少有些慌乱——她给他切西瓜竟被刀划破了手指,端给他时,没说“你吃”,而说“你喝,你喝”。最明显的错误是她见他满头热汗,本想把空调温度调低些,却错按了那红色的关闭键……这一切,她自己都浑然不觉。后来,发现他头上的汗越来越汹涌澎湃,自己也有些汗滴禾下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并没像往常那样,用哈哈大笑来自我解嘲,而是连连向他表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目光、那声音,真的很饱含了些不好意思的成份。这与她平时火辣辣、亮晶晶的风格大相径庭,判若两人,连自己也很觉诧异,一时间,空气就有些沉闷。

后来,终于松弛了些的时候,她的眼皮也总是垂着,似乎有什么心事,需要用低垂的眼皮遮掩一下。她先告诉他,孩子明月昨天晚上去姥姥家了,她一个人看书看了一夜,早晨起得就很晚,没胃口,也就没吃早餐,所以,就想午餐认真补偿一下。可又觉得一个人吃什么都没劲,所以才向他求援,帮她来营造些气氛——当然,把请他帮忙说成是向他道歉,这是出于策略的需要,因为怕他不肯给面子。这样说完之后,就问他想吃什么?并说他们出版大院门前就是美食一条街,应有尽有。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林月嫦请他吃饭乃是出于联络编辑与作者的感情,这正是他路上猜测的第二种可能,于是,脱口说道:“要知道你想热闹一下,我把黑马和白小嫚他们都拉来就好了!”

林月嫦当时就一愣,然后微笑说:“当然,有他们会更热闹些,不过——”她在拉长声音中恢复了往常惯有的表情,两眼亮亮地盯着他说道:“来日方长,和他们热闹的机会肯定会有,我今天有话想单独和你谈。”

这样,走出家门进饭馆就只能摆二人小宴,坐情侣雅座了。

但“宴席”之间,林月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断地朝他笑,与他碰杯,劝他喝啤酒。他说自己酒量有限,她就说他这方面不像男子汉。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喝,不知不觉就喝了许多杯。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就问林月嫦到底想同他说什么?她却笑道:“忙什么?让我调动一下勇气好不好?”

接着就又喝啤酒。两人一口气喝了四瓶(或者是五瓶?六瓶?),杞原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便坚决停了杯。林月嫦方才作罢。

饭后,林月嫦又要请他回家去吃西瓜。他见她说话、走路已有些醉态,认为她需要休息,便不想再给她添麻烦,就婉言谢绝。

她用有些笨拙了的口齿说:“不回家也好,前面不远有座叫翠园的公园,里面很幽静,到林荫下坐坐,既可纳凉,也可说话,嘻嘻!”

…………

值班室大嫂不愧是位能干的女人,舞动手中的扫帚像舞动一件儿童玩具,轻捷而又得心应手。她所到之处,灰尘四起,暴土飞扬,这使清晨的空寂平添了几分蓬勃。虽然尘埃落满她有些枯燥的头发,汗水浸透她新上身的衬衣,却不妨碍她劳动的兴致,边清扫院前广场,边哼唱大口落子:

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哇……

杞原的思绪就不能不被打断。他对弥漫的灰尘和那蹩脚的大口落子都没兴趣,便赶紧远远的逃避开去。

“又在想媳妇儿吧?”值班室大嫂望着杞原的背影儿打趣问,然后,不待杞原回答又说:“要当作家,就得能当和尚,不能总想媳妇呀!”

杞原听了,暗自发笑。心里悄悄说:“你哪儿知道,这滚滚红尘之中,想当和尚又谈何容易!”这样感叹完,被打断的思绪又重新飞回到那天的翠园公园里……

被烈日晒蔫了的人工湖水静静地皱着;飞檐斗拱的湖心亭在烈日下傻傻地撑着;只有那些环湖的老柳们在微风中惬意地簇着、摇着、斜着、卧着。

他们就在柳荫里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林月嫦扯动柔柔的柳枝,在手指上缠来绕去,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她突然失声笑起来。

“笑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笑人的感情很奇怪。”她眼望着湖水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何以见得?”

“从你在信里和我顶牛起,我就开始对你产生了好感。”她这样说完,用溢着醉意的双眼紧盯住他,期待着他的反应。

然而,微熏着的他不免有些迟钝,一时没有灵感也没能在脸上做出什么戏剧表演式的反应,听了她的话,他的直接反应是心里产生个疑问——对顶牛的人产生好感?真的么?

“真的。”林月嫦好像看透了他内心的疑问,进一步用不太灵活的口齿表白说,“现在的新作者队伍里,绝大多数是没有自我的软骨头,不管编辑的意见对不对,都唯唯诺诺,不敢争辩。而你不仅敢和我顶牛,还敢和我说不在乎出版不出版的硬话,这种做人和为文的骨气令我钦佩。”说着,顺势拍了一下他的肩。

“我是个农民。不需要靠出版作品长工资、评职称、分房子、戴乌纱帽。没有这些功利目的,也就无所顾忌。”他借着酒意实话实说,“你让我删掉作品中主人公抨击时弊的那段话和其它几处比较容易引起争议的情节,我觉得削弱了我这部作品的思想锋芒,让我有些想不通,所以不能从命。”也顺势拍了一下她的肩。

林月嫦的眼睛就立刻睁大了。

他误以为她的眼睛是因为自己的话太生硬而睁大的,便赶紧补充说:“当然,你的建议也是有道理的。那样写,会避免麻烦,但我不愿削弱我女主人公的精神光彩,因为我实在太爱她了——这你能理解吧?”

“当然,当然。我完全能理解,因为她的名字叫莲花嘛,嘻嘻。”林月嫦顺势又拍了拍他的肩。

“对对对,完全对!”他大声叫起来,“那是我妻子的名字、我最心爱的人的名字。所以,不能被玷污。我希望这次修改,出版社也能尊重我的这点自主权,不强加我那些我不愿接受的意见,否则……”他忽然不说了。

“否则什么?”林月嫦顿时皱起眉头。

“我宁愿无功而返!”他借着酒力,索性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看看,你又来了。”林月嫦立即提高了声音,“你的态度我早就领教了。这次让你来参加研修班,就是我们出版社对你的让步,否则,还会让你来吗?”这次没有拍他的肩,而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

“这么说,我们不会再争吵了?”他有些意味深长地问。

“你以为我们有吵架的爱好吗?”她的眼睛外溢着掩饰不住的迷离。

“谢谢,谢谢你们的宽容。”他暧昧地一笑,说,“只要这一点能照顾我的感情承受能力,其余的修改意见,我可以全盘接受。”双手用力向胸前一搂,很豪迈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些好不好?”林月嫦的话里明显流露出嗔怪的味道。

“那谈些什么?”他一时猜不透她的意思。

“说点酒话。”她眼里的迷离又换成了狡黠。

“酒话?”他一下子还猜不出她的用意。

“对。酒后吐真言。”她微笑着揭示出谜底。

他恍然大悟,意识到她终于要说心里话了,忙道:“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听什么?”她又故意装起了糊涂。

“你的酒话呀。”

“不怕吓着你吗?”原来她是在卖关子。

“吓着我?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说着,就凑到他的耳边,喷着酒气耳语道:“我、很、喜、欢、你!”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完,又一把抓住他的手。两眼紧紧盯住他的脸,问:“怎么样,听了这句酒话,吓着了吧?”

“你……”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应该说,林月嫦的这句话,走进公园时他就已经有了些预感,只不过,那预感很不坚定,是半信半疑的。因为一个农民作者和出版社编辑的社会地位毕竟不一样,使他不敢有非分之想。所以,当亲耳听到她的表白后,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如果我吓着了你,你现在就赶紧逃之夭夭。”她笑着对他说,“我不会像女妖那样去追你,更不会把你硬抓回来,投进水牢里。”说完,松开了他的手。

“不,我很向往被美丽的女妖掳去的遭遇。”他也顺着她的话音调侃说,“只是你的话让我觉得有些突然,一时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像梦,是吗?”

“是的,像梦。”

“缺少一个浪漫的过程,是吗?”

“是的,好像突然开放的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