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好玩的情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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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杞原一大清早就出现在鲁院门前的广场上,像个孤独的幽灵,默默地徘徊。

值班室大嫂又在扫街了。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晨风中很张扬地回响,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单调、古老,并且很是顽强。仿佛在宣布:虽然这红尘世界扫了几千年依然垃圾遍地,可只要垃圾存在,它就不会停止清扫,一定奉陪到底。

大概这声音在值班室大嫂耳里,优美、悦耳,且很浪漫,因而使她十分开怀,便又哼起她那拿手的大口落子来:

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哇……

每闻值班室大嫂的美妙歌喉,杞原就以为遭遇到了噪音污染,他的心里就很烦。现在,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的困扰,又困又倦之际,就更觉得这噪音惨不忍闻,便要举步远避。

不成想,吴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一大清早就在这里顾影自怜哪!”她用甜得能流蜜的声音问杞原。

“随便走走。”杞原信口答着。他此时此刻不想和任何人讲话。所以表情平平。

“我就要走了。以后有事到省医院来找我。”吴爱不在乎杞原的表情,继续甜甜地说。

“怎么,研修班还没结束呢。”杞原不得不与她搭话。

“咳,课讲的差不多就行了。你瞧瞧这儿乱的,有什么意思!”吴爱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只是稍显有些表演的痕迹,“这次研修班,我看就你像个正人君子,其余的,哼!”话戛然而止,只把嘴撇了撇,就等于全表达了。

“过奖。”杞原顿时就脸红了,心里暗问自己,算得上正人君子吗?嘴里却说:“其实,哪儿都一样,红尘世界嘛!”

“说的也是。好,你散步吧,我还得趁着清早出去走走后门儿,就没时间和你多聊了。”吴爱这样说着,又凑近杞原低声说:“不瞒你说,我正跑官哩,这次参加研修班,学习小说创作理论对我这医务工作者没太大意义,但借这个机会让上边知道我手笔不俗,连省里都有一号,这就够了。现在我正竞选院办主任哩,肥缺,有实权!不过,说是竞选,幕后猫儿腻大着哩!嘻嘻!”说得嘴角冒出白沫后,才挤了个媚眼,转身去了。

杞原的脊梁蓦地冒起一股凉风,不禁打了个寒战。望着吴爱快步攀上一班公共汽车,转身向他挥手而去。他忽然也想进一趟城,就搭上了紧随而来的另一班公共汽车。

和林月嫦不久前“定情”的那座翠园公园,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变化。湖水依然静静的皱着,湖心亭依然傻傻地撑着,老柳们依然在微风中惬意地簇着、摇着、斜着、卧着。

只是晨练的人多了。三三两两、东东西西,蹦的、跳的、喊的、叫的,都在同生命中的逆向因素较劲儿。

杞原走到与林月嫦一同坐过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并且正好坐在他那天所坐的位置上,他仿佛感到那天自己留在石凳上的余温尚存。

但是,坐在这张石凳上的他和她的故事刚开头就结束了!

《廊桥遗梦》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短命的,他们的故事只活了四天就死了,像梦一样倏然即逝。接下去就是漫长而又刻骨铭心的思念与回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所以,那四天的故事只能叫梦,一个甜蜜而又忧伤的梦。

那么,自己这些天是不是也在做梦呢?一场同样短暂、同样甜蜜而又忧伤的翠园遗梦?这样想着时,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低下头,围着石凳想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林月嫦的脚印?臀印?还是当时掉在地上、飘进水里的那些甜蜜的话语?他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太神经质了。既然是遗梦,就是遗失了的梦,梦中的一切就都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还找什么?

就又重新坐下来,却坐在了林月嫦曾经坐过的那一边。

父亲和林月嫦母亲的故事,真是太出乎意外了!而且,细想起来,也同样是一场梦——莲花泡遗梦。也很短暂、甜蜜而又忧伤,当然,还有无奈和悲壮。

看来,古往今来,世世代代,始终不乏梦中之人——这是红尘世界一出屡演不衰的保留剧目吗?为什么总是屡演不衰?

在杞原看来,答案很显然,就是人类始终没有找到符合人类行为科学本身要求的那种男女耦合科学范式!当然,不一定是他所主张的股份制和合同制,也可以是其它任何制嘛,只要科学就行——社会学家们都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没人站出来说话?怕人说图谋不轨吗?

就又想到自己的隐形股份制理论。看来,这“隐形”二字也是很有问号的。这个滚滚红尘之中,芦雁们像草地里的狗尿苔一样多,想“隐形”能隐得了吗?难怪林月嫦也说自己的隐形股份制问题多多。

也许林月嫦是对的。她意识到了此路不通,便要向后转。

当然,他也明白她丈夫骆明的车祸与莲花和杞来同她的身世渊源,使她背上了感情包袱,所以不得不退却。这是可以谅解的。但自己的感情闸门是她给撬开的,而冲出闸门的感情潮水是可以说收就收得住的吗?所以,他一下子还平抑不住自己感情的澎湃。他认为这是需要时间的。

不过,他已经意识到林月嫦的决心是下定了的。因而,也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只能这样开完头立即就收场。是那种没有任何铺垫的戛然而止,或者可以说是夭折。

这就使他内心不那么平衡,睡不着觉。但他已打定主意不再和林月嫦计较那么多了。现在,他来此对已经夭折的他与她的故事做一次郑重地凭吊和追悼,就算承认了它作为遗梦的归宿。此外,还能怎样呢?

咳!无可奈何花落去,不望燕子再归来!

这令人无奈的红尘事……

杞原回到鲁院时,值班室大嫂喊住了他:

“你们林月嫦老师找你找不着,就给你留了封信在我这里。”说完,递过来。待杞原伸手去接时,却又把手缩了回去,神秘兮兮地问:“说实话,她是不是对你有点儿心思?嗯?”

“心思当然有,不然还写信干嘛?”杞原不阴不阳地说,“不过,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心思就不一定了。”说完,伸手接过了信,当即拆了开来。

林月嫦有些男性化的字迹便呈现在他的眼前:

杞老兄:

睡得好吗?

发现房门没有被踢坏,我便明白了上帝的意图:不坏。就是说,他认为你的临门一脚踢得很不坏。我就想到,一直忘问你一句话:你踢过足球吗?脚下功夫很不错的!

接着,我就又想到了“杞”字。这个字与“林”字都是木字旁,“林”的一半就是“杞”的一半,“杞”的一半也是“林”的一半。多有意思?看来,此乃天意也。所以,即使把门踢成两半也是依然可以不坏的,谁让“杞”和“林”两个字无法彻底拆散呢!

但同时我又发现“杞”字和“起”、“讫”二字同音。就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凡杞姓人的事,“起”和“讫”是很容易紧密相接的。所以,起始后很快又讫止的事,对你老兄来说,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不知以为然否?

但是,以上这些都不是我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决定移民去美国。

具体地说,这次借探伤的机会过去后,我就请律师为我和那位不幸受伤者一起办理杰出人士移民(他因自己的发明而被认为符合此项条件),这是他的美方老板一直希望的。他也早已同意,只是因为我在此前始终没有想好去还是不去,才拖着没有实施。现在我想好了:去。

请你不要误会这是你那临门一脚的作用,决不是的。我能理解你那一脚,真的,这与你的脚下功夫毫无关系。

我之所以决定移民美国,是基于以下几点思考与认识:

一,我认真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之后,发现自己原来很自私——放纵感情就是源于自私。当时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完全没有顾及给相关人员带来的不良后果;没陪丈夫去美国也是源于自私,当时只考虑自己尽快晋升高级职称,完全没有考虑丈夫的事业需要——比起他的发明来,自己本应该做出必要牺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隐形股份制设想虽有满足人的本欲和行为科学需求的积极一面,也有纵容和保护人们自私本性的消极一面,所以,也有严重缺欠,望你斟酌)。

二,我的母亲和你的父母本来饱经忧患,活得相当疲惫,晚年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好日子;莲花作为你们杞家的重要成员,她的喜怒哀乐都关系到你们全家,也包括我妹妹杞来的喜怒哀乐。所以,本应努力报答他们的我,不仅没能竭力去报答他们,反而再做出伤害他们,给他们平添烦恼的事,就更情理难容。

三,你本人作为一名非常有希望、有前途的未名作家,我在你最最关键的脱颖而出前夕,不能帮你浇水施肥,让你早日绽放,反倒因为自己的私欲为你引来风雪冰雹,导致你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实属罪莫大焉。那样,我就不是爱你,而是害你了。

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们,移民美国。帮丈夫完成他成功前的冲刺,使他在事业成功的同时,经济上也彻底翻身,届时,我们可以再作为一名投资者,回来报效祖国,报效亲人,回报你们的爱。

明月我也一同带走,让她出去见见世面。房子就送给两位老人、莲花和杞来你们了,我相信你们进城搞山货市场开发或者休假都可能用得着。钥匙就在信封里,半个月后你们就可以进住,届时,室内留下来的一切就都是你们的了。

我哪天走还不一定,所以不会通知你,也不希望你和家中亲人来送我。因为我怕自己太脆弱,会忍不住眼泪的汹涌澎湃,淹着你们。

转告两位老人、莲花和杞来,我真心地爱他们。

你的《山里人家》的修改意见早已交换过,不再赘述。

听说了黑马和芦雁的情况,我忙于请假及办理护照事宜,无暇去看望他们。如果你有暇去看望他们,请务必代我致意——望黑马勿为失业而失志,他将来可能是文坛一匹矫健的黑马。同时谢谢芦雁帮我下了赴美的决心,也谢谢他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

我不认为刚刚经历过的事情是一场梦。

我只认为生活又给我们这些热爱它的人上了一堂很严肃的课。

我希望我们共同记住这生活的一课。

因为我们都还要走很长的路。

永远爱你的林月嫦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