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国库券,今天可能有些人不清楚,为什么要把国债说成国库券。“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中国对外宣传“既无外债,又无内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开始把一切工作的重心放在经济建设上。可是,搞经济建设没有钱不行,由此开始每年发行国债,但又怕人说:“你们不是标榜‘既无外债又无内债’,怎么也举起内债了?”因此把国债叫成国库券,意思是这是有别于国债的。
那时,国库券的发行被当做一项政治任务下达,每年7月,财政部把指标分解给各省市政府,各省市成立相应的领导小组,把发行任务分摊到各个企事业单位,各企事业单位再将其作为政治任务进行动员。
最初几年,国库券的发行量小,人们的思想觉悟也高,完成国库券发行任务不是很难。没几年,这套发行方式就不是很灵了,大家工资都不高,生活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闲钱每年都压到国库券里?因此在不少单位,不管你怎么动员,很多人就是不认购。因此,每遇国债发行,各单位领导头就疼了,最后,干脆“复杂问题简单化”,按每个人的工资数额摊派,不管你要不要,在你的工资里扣!这招尽管不符合国库券自愿认购的原则,但行之有效。我当年在银行工作,每年分摊到不少国库券。有个别效益好的企业则把国库券当做奖金发放,也算是皆大欢喜的法子,但那几年奖金高的企业有几家?这样,年年发国库券,几乎每个在职的人员都持有相当数量的国库券。尽管每人每年摊到的国库券数量不会很多,但数年累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
能否开设国库券流通市场?在各个方面的呼吁下,人民银行和财政部终于同意在一些城市开办国库券买卖试点。1988年,人民银行发文通知,在上海等六个城市进行国库券买卖试点工作。
前面谈到,静安、虹口等证券业务部成立的初衷是为上海已发行的几只股票提供一个交易的场所。但是,由于当时可供交易的股票没几种,而且人们对股票的认识很肤浅,不少人视股票为资本主义的腐朽产物,别说买卖股票,就是谈股票都怕。不少领导干部谈起股票时说:“我对股票一窍不通,从来不碰”,脸上写满了自豪。那时,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明确规定“共产党员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不能参与股票买卖”。文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股票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人不许碰。因此,上海重建股票市场初期,实际参与的人并不多,交投不活跃,股价也上不去,证券业务部单靠股票买卖那点收入难以维持生存。
1988年,国家允许国债买卖后,弱小的证券行业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相对股票,国库券发行量大,发行面宽,所以交投也更为活跃。
很快,国库券买卖实际上已不限于规定的六个城市,几乎全国各个主要城市的信托公司、证券公司、国债服务部都开辟了国库券买卖业务。不少省市还成立了财政证券公司,专营国库券销售和买卖。
牛市带来“黄牛市”
开放国库券买卖初期,卖的多、买的少,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国库券买卖是一种投资行为。不少人在这一时期赶紧把手头的国库券卖掉,根本不在乎利息甚至部分本金的损失。套用现在的股市行话,就是赶紧“解套”。
卖多买少,一些本金不大的证券经营机构就挡不住了,只能不断降低买进价,甚至挂起免战牌,只卖出不买进。国家开办国库券买卖的文件规定,为了维护国库券的信誉,不允许国库券在面值以下交易,这条规定在不少地方一开始就很难做到,人民银行金融管理部门对此只能眼开眼闭、不管不问。后来,全国不少地方国库券买卖机构的买卖价格基本上是“七进八出”,即买进时打七折,卖出时打八折。
这时候,上海人的精明就体现出来了。那些手头有点闲钱的上海人从国库券市场看到了赚钱的机会--国库券信誉度高、买卖自由、流动性不亚于银行存款,二者一比较,买国库券比存银行的利息高得多。慢慢地,上海买二手国库券的人多了起来,国库券的买卖价格也随之上升,与其他省市国库券交易价格形成了差价。那年头资讯业非常不发达,更没有证券行情显示系统,真正了解国库券买卖地区差价的人不多,很多人甚至不了解国库券怎么买卖。一些嗅觉特别灵敏的“淘金者”看到了这个机会,上海于是出现了一批倒卖国库券的贩子。
当年,在上海有一批人以被称为“一个箩筐”的生意为生。他们在马路边显眼处倒扣个箩筐,箩筐上贴上些外烟纸盒,再贴有一纸:“兑换外汇券、国库券、汽油票等票证”。在箩筐不远处,有“打桩模子”守着,见有意者便前去接洽,见工商管理人员就拔腿开溜。
“打桩模子”是上海人对马路边倒卖各种有价证券和票证的人的统称,意指这些人每天像打桩机似的伫立在马路边。周立波的海派清口《笑侃三十年》中,不少年轻人听他侃到“打桩模子”的语气和神态,忍不住发笑。但我们那个年代的上海人,谁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在路边走着,突然有人上前悄悄问你:“外汇券有伐???国库券有伐?外烟要伐?”我在浦江饭店办公时,每天上下班都能遇到几个“打桩模子”。那时警察也抓“打桩模子”,但好像总抓不完。每个“打桩模子”背后都有老板或下家,所收购的票证通过上下家的再交易,获取差价。
1988年,全上海合法经营国库券买卖的网点只有5个,因此不少人明知把国库券卖给马路边的“打桩模子”要比卖给国家设立的经营机构价格低,但懒得为点儿差价换车赶路。马路边国库券的收购价通常只有面值的八折,价格也随着我们证券业务部的挂牌价格变化,但始终要比我们低得多。“打桩模子”收购的国库券,下家基本上是我们证券业务部。买进卖出之间,100元钱赚10元以上,一天即使只成交100元,一个月下来,利润就是300元,远高于当年一般在职人员月收入100元左右的水平,因此,有不少人辞去公职加入这个“淘金”队伍,很多人很快成为了“万元户”。
为了解决马路边国库券买卖的问题,我们在人行上海分行金融管理处的批准下,一两年间在全市各区县设立了二三十家国库券代理处,委托各区银行和信用社代理我们的国库券买卖,从而也堵绝了上海“打桩模子”马路边交易国库券的淘金之路。
谈到国库券买卖,不得不提到当年资本市场颇有名气的杨怀定。杨怀定人长得粗粗实实,却不乏上海人的精明,在早期证券市场赚了点钱,人称“杨百万”。杨怀定自己也承认,他在证券市场淘得的第一桶金是通过国库券异地买卖,不少刊物也把杨怀定称为异地倒卖国库券的开创者。杨怀定自述,当年他发现城市之间的国库券价格存在差价,就凑了10万元到了安徽,从当地国库券经营机构买入国库券,再回上海卖给上海证券业务部,一倒手可以赚几千元,于是,生意越做越大,后来还从上海保安公司请了保镖同行。
杨怀定也是我们静安证券业务部最早的一批客户,我与他也很早相识。杨怀定是不是当年发现国库券淘金秘诀的第一人,我很难确认,但他肯定属于当年国库券买卖最活跃的那批人。
我也去做“黄牛”
那时,上海人把从事长途贩运的人称为“黄牛”,这种长途贩运的合法性没有正式说法,因此只能偷偷摸摸干。
我到信托公司任职不久,静安、虹口证券业务部的经理向我请示,经常有国库券“黄牛贩子”上门向他们询问:“大额的国库券收不收?”我问他们多大额,回答是少则10多万,多则几十万。我问胡瑞荃他们,卖方是哪些人,他们回答“当然是那些‘黄牛’”。那时上海尽管已有5个证券业务部,但知名度最高的还是静安证券业务部,一般外地国库券卖家到上海都是冲着那里去的,胡瑞荃因此了解很多这方面的情况。他们告诉我,每天都有外地“黄牛”到他们业务部,先拿少量国库券投石问路,说还有大头在后面,如果我们要,他们的卖出价可以在我们的挂牌价上再下浮一些。
“收。为什么不收?”我的意见很明确。其实我知道,下面的业务部早就偷偷在干了。
确实,一个证券业务部如果光靠柜台上每笔百十元的买卖,是赚不到什么钱的,不过做大宗买卖,本钱也要大才行。当时信托公司拨给两个业务部的营运资金非常有限,老胡他们找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资金。信托公司总经理李志道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支持,很快给两个证券业务部充实了2150万元的营运资金。
我在证券业务部见过这些外地客户,他们一般是白天与业务部谈好价钱,营业结束后来交割。因为那时,国库券的面值很小,最早期的国库券最大面值只有10元,100张一捆只有1000元,10万元就是100捆,清点很费时间,白天做会影响正常的对外业务。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有些外地客户前来交割的国库券有外地同行的封签,明显是从外省市的国库券买卖柜台大额买进的,他们只是冒险倒运了一下,得到的却是巨额利润。那时,上海与外地国库券差价少则三五元,多则10元以上,20万元倒腾一次,利润就在万元左右,抵得上当年普通工人10年的薪水。我和这些黄牛贩子接触了几次,心想既然有这么大的利益,我们自己为何不能做?我由此决定在公司开办跨省市的国库券买卖。
当时,异地交易的最大问题是现券运送的问题,因此杨怀定想到雇用保安公司。而在工商银行系统内,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解决,我们可以把现券存放在对方的金库,在当地兑付后资金划回。也可出点儿费用请对方银行保卫部门帮助把现券押运到上海。当年,我们一般都把大额现券运回上海,不是存放在对方金库不放心,主要是财政部每年对到期国库券兑付银行都会支付手续费,这部分收入可以直接分配给个人,因此各家银行对这部分收入还是很重视的。
为了把异地成交的现券运回来,我们与工商银行上海分行保卫处达成协议,由他们负责国库券运输途中的安全。工商银行保卫处经常有押运本外币的任务,有专用的押运工具、免检证明,还可以佩带武器,有了他们的支持,事就好办多了。空运的话,我们持有免检证明:把国库券装在特制的箱子里,铅封并打上银行特殊印签,可以免托运、免安检,直接进入机舱运回。通过铁路或公路运输的话就更简单,保卫处派几个经警(经济警察)带上武器配合我们,直接就给运回来了。由于业务在工商银行系统内进行,我们每到一地,当地银行保卫处也是全力协助。在江、浙、皖等距上海近的省份,我们干脆请当地工商银行的保卫处帮助我们把券运到上海,我们支付必要的运输费。那一阵子,工商银行上海分行保卫处协助我们,南去贵阳,北上沈阳,西进兰州,各省市国库券源源不断地流进上海。随后,通过我们证券业务部和国库券买卖代理点卖给上海市民,我们赚买卖差价,投资者则获得较高的投资收益率。
1988年,我们的国库券日均交易额只有数十万元,到了1990年,日均交易额已突破1000万元,我们成为全国最大的国库券交易市场。
曾有人对我们开展异地国库券交易表示担心,认为:“国库券发行是全国各省市遵照额度摊派的,你们现在把它们弄到上海,不是意味着上海的资金外流吗?”后来的事实证明,这项业务的开展并不是上海的资金外流,而是外地资金流到上海。早期我们从外省市买入的国库券,一般要比上海的市场价格低5元以上,实际到期年收益率高达20%以上,另外这些国库券到期后,财政部还支付一个多百分点的兑付手续费,这部分收入最终都落到了上海人的口袋里。
千里运现券
不少文章谈到了我当年参与国债买卖的故事。在王安写的《股爷您上坐--大话中国证券市场10年》一书中有这样一段:
阚治东很是得意的一单生意是--1989年,中国人民银行一家北方信托公司听到风声,人民银行所属的信托公司都要撤销,但是他们库里还压着1000多万国库券。那边的人便想到了工商银行上海信托公司,火急火燎地给阚治东打来电话:我们公司要撤销了,大家都来要钱,而国库券又无法一下子变成现金,请你们帮忙解决。对方报了个价,阚治东觉得很合算:好,1000万国库券我们都要了……这1000多万元国库券为阚治东赚了百万元以上的利润,也为申银公司的原始积累打下了底子。
应该说,王安写的事是真的,只是传得多了,到他那里不免有些走样。
说到我们与北方那家信托投资公司的那笔国库券交易,实际情况是这样的:1989年冬天,国家发文规定,全国各地信托投资公司,除保留有限几家外,其余一律撤销。这个文件是面向全国的,在这前面也曾有几次要求撤销部分信托投资公司的文件,但实际执行时发生了变化,大部分信托投资公司还是保留下来了。因此,鉴于历史上信托投资公司几上几下的经验,全国不少地方对国务院关于撤销全国部分省市信托投资公司的文件采取观望态度。
那一次,北方某省态度积极,即令省里几家信托投资公司限时关闭。那家信托投资公司名列撤销行列,公司的总经理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库里有1800万国库券不好处理,希望我们帮忙解决。那几年,北方城市市民的金融意识较南方沿海城市有一定的差距。我去过北方城市的国库券买卖柜台,有些市民往往是喝酒时想起酒钱,就拿几张国库券到证券业务部,也不问价,换几个酒钱就行。当地国库券买卖柜台的经营手段也不灵活,买卖差价搞得很大,有的差价达20元以上,好像故意让人卖出而不要买进似的,不少信托公司证券部由此积压了大量的国库券。这些信托投资公司并不怕积压现券,他们清楚这些现券的到期收益率远远高于其他投资。但是,那家信托公司碰上了全面清盘,就不得不解决这些库存国库券了。
通过电话,我向那家信托公司的老总详细询问了那批国库券的品种和价格情况,得知大部分是1986年7月1日对个人发行的国库券,年利率为10%,5年后一次偿还本息,也就是说,到1991年7月,这批券每百元连本带息值150元。我问对方打算卖什么价格,对方答105元左右。我知道对方开出的价格是有还价余地的,那几年国库券的投资价值不受重视,这批券对方柜台的收购价估计是90多元。我更清楚这批券在上海的价格已达120元左右,也就是说,即使答应对方的开价,这笔买卖的差价也有250多万元,如果压在库里,到期兑付连本带息为2700万元,我们资金占用实际年收益率达25%以上,扣除资金成本,其实际收益在500万元以上,远远高于当时其他投资的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