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等候公主多时了,公主这身行头不太方便,把这个披上吧。”
念念默默接过马公公手中宽大的素色宫衣,小桃不便进去,只得焦急的看着她一人走入暗道。
在暗道中裹上宫衣,随手绾了个宫髻,念念觉得心在怦怦跳着,走到暗道尽头,马公公已经站在那里接应她。
一出暗道,浓浓的药罐子味儿扑面而来。殿内除了马公公,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有,桌上的药汁已经凉了,发出浓浓的腥臭味儿。念念忍着眼泪走到他身旁。
男人在龙床上坐起身来,正轻轻咳嗽着。在她记忆中威严而有力,英明决断的优秀帝王,不知何时,以这样的方式老去。
那里坐着的,正是她父皇。
“父皇,您。”念念一张口,眼泪就忍不住啪嗒落下。父皇待她从不亲密,没有来由的冷漠让她失望绝望,再到麻木,可无论何时,她都无比珍惜这父女情分。
“你长得不太像你母亲。”
老皇帝见到她的那一刻,面上闪过一丝动容,这样细细盯着她的容貌看了许久,终于说道。
念念摸摸自己的脸,宫里没有母妃的画像,究竟母妃长成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
“你母亲初春入宫时,乌黑的髻上只簪了朵玉兰花,绯红的宫裙绣满了合欢。那么多女子里她穿的最朴素,朕问她那是什么花,她说是合欢。合欢花开总有绿叶相伴,昼开叶合,是夫妇好合的象征。”
念念垂头不语,只是细细听着。
“朕初次见她,便觉得惊艳,后来相处下来,更觉得她生性纯善,心地善良。后来我才知道,合欢在她故乡极为常见,只是她年纪还小便随父亲入了京,在京都,是一株合欢也没有的。我召尽天下能人,终于在潋滟殿培育出合欢花,她入宫数年,却独独那一日,是发自内心在高兴的。”
后宫女人的荣宠,只不过是圣上一眼的垂怜,这是福祉,亦是孽缘。
老皇帝陷入回忆中,深深的叹了口气,“朕许她荣华富贵,却不能保住她,直到生下你,直到没有了她,朕才发现唯有她的温柔,才能让朕坚持下去。你母后死后,我放任宋氏重掌重权却不多加理会,不然如今,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么多年过去,念念第一次听人讲这么多与生母有关的事,而讲这个故事的人,却是曾经最反感她提起生母的人。
念念苦笑,“这样说,母妃是因我而死,我如果有母妃一般的好,应该会可怜可爱些。”
老皇帝闻言,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弓起身子剧烈的咳了起来,念念赶忙给他顺气,稍候,他的气息终于平稳些。
马公公站在一旁,红着眼睛,“公主这么说就是冤枉了圣上啊!这么多年来,圣上没有一刻不在挂念关照公主,您的功课圣上总是亲自去问,连生辰时你送的礼物,圣上都完好不动的保留着。”马公公嗓子有些沙哑,“圣上体念父女情分,却不敢表露出来,都是怕有人会害公主啊!”
念念一时难以相信,“谁会害我?”
她刚问出口,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父皇眼中满是沧桑,轻轻拍拍她的手,“咳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的含义你可懂得?”念念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怀璧”是她出嫁时的封号,却从未想过是出自这里。
“你的封号,是皇后亲自所取。那时候我便知道,即便婉柔死了,她也恨,她恨婉柔,同样恨她生下的你。你如果是皇子,定然不能活到今天。”他眼中渐渐溢出痛苦,“是我不好,如果早立婉柔为皇后,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念念思路稍稍清晰了些,梁婉柔,正是她生母怜妃的闺名。
至纯至善之人,怎么可能坐上凤位?当父皇动了将她捧上万凰之首的念头时,便已经真真切切的害了她。
皇后那样的人,怎么容许有人会动摇自己地位?
只可惜,父皇到了如今,都不会明白这一点。他给了后宫女人权力,却也为此所害。
“你刚出生时总是生病,好几次险些夭折。我派人去查,才知道乳母的有问题,而乳母的日常膳食,却是由皇后提供的。当时钰国质子也刚刚出生,我便把你送去和他一起,后来情况才渐渐好起来。你越长越大,皇后对你注意渐渐放松,我才让你们回了潋滟殿,钰国质子和你在一起,皇后才敢稍稍忌惮些。可转眼。质子归国,你又孤苦无依。”
这些念念都记得,她的掌心渐渐攥成拳头,时而庆幸,时而悲苦,时而喜悦,时而又恐惧。
“当时楚濂的儿子学师归来,他说愿意将独子送入宫历练,他入宫几次,我见你喜欢他,当时便和楚濂打算,让他入宫护着你。”
念念心头一跳,熟悉的记忆片断渐渐拼凑出来。
年幼的她笑嘻嘻的问阿诗,“你今日还出宫吗?”
他严肃的摇摇头,“从今往后,我就是长公主的护卫了。”
“可他后来做了皇姐的护卫。”
“皇后消息灵通,她把玉露带到我面前,玉露也是我的女儿,在她面前,我不能偏倚。否则,可能又会引起皇后怀疑,后宫之中,我不可能时时都护着你。只不过后来,你下嫁给楚江诗,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父皇深深的看她一眼,“如果你不平安,到了地下,我真不知要如何面对婉柔。即便如此,这么多年,还是让你受了太多委屈。”
在他眼中,是念念从未见过的温情。
她想安慰的拍拍他的手,却只是动了动指尖。
念念紧着下唇,幼年时遥不可及的东西,竟然一直在她身边,她有瞬间的狂喜,狂喜过后,却是巨大的空虚与失落。
这十八年,她已经习惯如此不露声色,再多的委屈,只是压在心里。可不多时,终于再次红了眼眶。
“父皇,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皇帝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轻咳了几声,“今日叫你来,是为了把这个给你。”
手心一阵冰凉,念念低头,白玉雕成的两尾鱼符,首尾交接,八卦成形,“这是。”
雍国忌虎,兵符雕成鱼形。
“这两枚虎符,都在你手里。你快快出宫,交给楚江诗,皇后逼宫是迟早的事,雍国天下断不能葬送在父皇手里!”
念念感到事情重大,郑重点头,刚要站起身子,却听到一个慵懒的女声。
“文清不必多此一举,因为今夜,她出不去了。”
念念回过头,不由得吃了一惊。
层层掩映下走出的高贵女人,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着华服,这些装扮,只有在重大庆典时念念才会见到。
她挽着绿琮的手,嘴角是冷漠的笑意。
“皇后!”
念念一声惊呼,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