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中,只有沉寂。
前方似有两个恍恍幢幢的光影,莹莹幽光,若有若无,像是要诱她过去一般。四周混沌未开,那股黑暗,似乎要将她吞噬了。
紧跟上那两点微光,耐足了力气。念念全力向前跑去,冰凉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上来,仿佛身后有怪物舔着长涎向她耳后吹凉气。念念只觉一时压抑的喘不过气来,直想要摆脱这约束感。奋力奔跑中,不知不觉,四周光影调和,渐渐发生了变化。
前方幽幽的暗影渐渐合为一人的身形,却又拉展的那么长。终有一束刺眼的光线自暗影背后射出,逐渐放射扩大,她一时睁不开眼,便下意识的伸手去挡。
却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
她还在疑惑,却见身影晃了晃,又伸展的长了些。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些不耐烦。
“你这个凡人真是烦人!其他人鬼门关走一遭儿,若是有鬼差误判,再放他回去,没一个不谢天谢地哭爹喊娘连滚带拼了老命爬往回跑的。你这人倒好,在阴间闲逛了半日,我费大工夫引了你许久,你竟然现在都不回去!”
长影的声音时而轻柔,时而浑厚,倒像是两个人的。
念念想到刚刚看到的画面,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引我。难道你是黑白无常。”随即被自己一惊,“哎呦呦,这年头,黑白无常也流行合体?”
黑影肩头明显一垮,“无常大人怎么会管这种小事?什么叫合体,大惊小怪,这是修炼!不过保不准你几百年后再投胎,见到的无常就是我们了。”
黑影刚说完,还未得意,便见念念恍若不闻,神态麻木,的神思已经飘至半空。见此情景,影子不禁暗呼不妙。普通魂魄在阴间本就不能就留,见她这般症状,若是再拖延,就算回了阳世,只怕也是个老年痴呆的下场。
影子只好抖抖飘渺的身体,冲着正渐渐僵化的少女使出杀手锏,吼道,“你再不回去,你相公可要花开二度,另娶他人了!”
“花。花开二度?”
少女喃喃自语,语气似是疑问,又像是哀怨凄惶。空洞的黑眸中,却渐渐回神。
影子再接再厉道。
“娶谁你都不会知道了,你已经昏迷了半个月,太医都说你没救了。这样和死了一样,他当然要找别人,要怪就怪你不争气!”
少女起先仍是愣愣的,闻此却神色一凛,眸光闪烁。
那些深埋的记忆,终于却如海潮般涌上来。
刺眼的阳光,女人的惊叫声,凛冽的刀尖,肌肉撕裂的声音,血的味道。这些感知如腥咸的海水漫过全身,让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这位姑娘,您若是再不回去,肉身可就该烂了。到时候别怪小的把您抓去强行投胎。”黑影还有心情调笑,却深知时间不等人,若是她再不回去,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念念的脑海中,一瞬闪过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迷雾之中,他的轮廓在渐渐清晰。少年清冷却艳丽的眉目,眸中的温情,使她禁不住微笑。
影子不易察觉的叹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这个男人,就是她对凡世最大的眷恋。
回想起的这一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迷雾中伸出。等待已久,也变得有些烦躁。大手将她全身握住,用力一抽,便牢牢的将她拖拽出无尽的黑暗中。
一阵晕眩恶心,口中苦涩,又碰上心悸头晕。念念一口气大喘上来,发觉四周又渐渐明亮起来。看清周围一切,这无不在真切的告诉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浑身酸痛,没有力气。连睁眼都觉得费劲,几次又险些昏昏欲睡过去。
难道我已经老化到80岁了么?念念一边保持着深切的怀疑,一边不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屋子内燃着淡淡的香,中和了浓浓的药味,说不出的诡异感觉。空气里静静的,念念躺在床上,凝视着遮光的纱帘上绣着的暗线凤纹,想到自己此刻应当是在宫里。
纱帘没有揭开,大概是为了让她睡的安稳些,却也让她无法知道外面究竟如何。嗓子干涩,不能发声,她只好干巴巴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服药的时间,屋内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是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将军,公主该服药了。”
阿诗也在?念念立刻竖起耳朵,却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声道,“把药放这儿,你可退下了。”
这声音,竟是玉露皇姐。
顾不得身上的痛,念念恨不得立刻挣扎起身,掀帘看看,然后指着狗男女痛骂一通。
可现实是,她在床上只是挣扎的扭了几扭,纱帘因床震动,也不怎么给面子的微微晃了一下,肉眼上看去,根本发现不了什么分别。
阿诗,你难道真的要离我而去?
念念从未有过这样灰心失望的念头。她的身体现在情况究竟怎样,她完全不清楚。若真是成了个半身不遂,之前的努力岂不都是白费了?更何况,自己昏迷的半个月里,发生什么,她更是不知道。这二人会不会已经趁自己半死不活之时,苟且到一起了?
我呸!
念念怒瞪着碍眼的纱帘,只求烧出个洞来,让她能痛痛快快的看个清楚,看看这两人究竟在背地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这样想着,只听“哗”的一下,满满的光线盈入眼眶。而刚刚还觉得碍眼的纱帘之间,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
男子的身上带着股药味,淡淡的好闻。他轻轻扶起她,动作无比温柔。
念念怀疑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子已经糊涂了。
那一瞬间,那可以和阿诗相认的一瞬间,她竟然选择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就和当初昏迷不醒一般,此刻她正在装成是毫无知觉的半死人。
感到微凉带着药香的大手将她托起,知道是阿诗,她不由得放下心来。随之而来,递入口中的苦药,稠粘的苦涩让她几乎吐出来。
而事实是,她也把送到口边的药汁,一滴不剩的全部反吐了出来。并且不止一次。
她已经醒了,这样来路不明的药,谁知道是做什么的?念念很是理直气壮的想到这一点,毫无愧疚之情。
楚江诗明显慌了手脚,赶忙从玉露手中取了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米色内衫上留下的暗色污渍。只听玉露叹气道,“楚郎,你这又是何必?”
他将药碗放下,淡淡道,“罢了,药等下再吃,大概是苦了,她闹性子吧。”
念念从未听得他这般亲昵语气,只是心跳一阵加速。
玉露当然也听出这份宠溺,神色一阵复杂,却极好的掩饰过去。柔声劝道,“楚郎,你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身子,无忧妹妹知道了,恐怕也要难过呢。”
“既然难过。”他拢眉一笑,“那她为何还不醒过来呢。”楚江诗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面颊,许久才道,“这半月,她消瘦了。”
玉露闻言皱眉,“这是自然。日日靠人参吊着,却也是治标不治本。”眉眼流转间,玉露似是不经意提到,“刚刚陆太医说,无忧情况堪忧,恐怕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楚江诗恍若未闻。
她只得接着叹息,“你这又是何必,难道当真要守着活死人一辈子?”
“那我该如何?”一直毫无反应的楚江诗,怔怔的吐出这样一句。这几日玉露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劝告,却收效甚微,眼见似乎事有转机,她强忍眸中喜色,却愈发放柔了声音道,“法子自然是有的。无忧这般情况,想必世人也不会怪楚郎无情无义。要楚郎解脱,首先要得父皇应允,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自是有办法。只是要看楚郎肯不肯了。”
他思索良久,却依旧捉摸不透,微微一愣,只好道,“此话何意?”
闻言,玉露微微垂头,修长优雅的颈形成优美的弧度,一时面露羞色。粉面桃腮,如含苞待放的桃花,眉目流转间,更是风情万种。
“无忧妹妹的确可惜了,也是她命薄。楚郎,你可还愿意娶我?”
楚江诗神色麻木清冷,似是不闻。只在听到“命薄”后,眉头却狠狠一拧。
见他并未如自己想象般,玉露一时有些忐忑,手绞着衣裙,局促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楚江诗才终于有了一丝反映,唇角勾起,讥诮的一笑。
那眸中的冰冷失望之意,让她一时脊背发凉。
他缓缓的转头看向玉露。
那眸中包含着万分的疑惑,似是琢磨不透。自己曾经最爱的人,究竟如何这般令人寒心失望。冷笑一声,他冷冷的看向她,一字一顿,“命薄?你可知道,是、她、救、了、你。”
自念念受伤以来,二人轮流照料她,对于念念舍命挡剑一时,二人都是极有默契的提也不提。此刻听楚江诗说起,玉露心中一时五味陈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到最后,她仅是面色一白,却未露出丝毫窘态。
玉露涩涩的反问道,“难道在你心中,露儿性命还不及她。是不是楚郎觉得,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是我才好?”她咬咬唇,眉目中透露一丝倔强,“若果真如此,楚郎真的让露儿伤心透顶。”
顿一顿,她的眸中不知何时已有晶莹泪光,“楚郎可以为无忧妹妹心烦意乱,但万万不要质疑我的****。露儿此生只想与你相依相伴,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会是。楚郎,你过去从来不会这样疑心我。”
楚江诗刚刚说话之后,便一直出神。此刻见她泪容,一时心下不忍,起身欲为她拭泪。
可那手指,最终硬生生的停在了面颊上方。他长叹一声,把手伸回,终于撇过脸不再看她。
“我如何能不疑心?”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苦涩,“齐夫人进宫,是雍戚二国联姻结果。听闻本应是雍国公主嫁入戚国皇室,那皇后宝座,宫庭楼阁,又如何是我小小一个将军府能比的?我的真心,又何尝有人当真过?”
“楚郎何出此言?”
玉露面色惨白,挂着泪痕,憔悴的模样此刻看起来格外惊心。她晃了晃身子,却硬了语气,“你是疑我,想要嫁入戚国,所以当日舍弃你我婚约?”
楚江诗秀眉紧蹙,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却只摇头道,“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痛苦。戚国国君有宠姬富华氏,富华氏出身卑微却善妒,因着她的缘故,她入宫十余年中,后宫新晋女子了了。正因如此,皇上也恐雍国公主下降过去受到欺负,齐夫人才会入宫。”他的眸子浮出一丝痛苦,“如果不是这其中曲折,恐怕你早已风风光光嫁过去了吧。”
是了!是了!
玉露仿佛被雷劈中一般,直觉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虚晃几下,她几乎忍不住狂笑出声。
竟然这样巧合!
楚郎,在你心中,我原来只是这样贪慕荣华的女子么?
她面如死灰,心中却有劫火燃烧。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将她推入地狱!
“你如今嫁予我,难道不是为了逃避远嫁吐蕃的缘故?”楚江诗苦笑一声,若是仔细,不难发现他眸中挣扎与痛苦的神色,“露儿,这半月来我一直在思索,你这般聪慧,必也知道,你我已都回不去了。”
玉露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豆大的泪水,早已经簌簌的掉落。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如今却只能激起他的一丝怜悯。
怜悯,怜悯,如此而已!
楚江诗微微顿一顿,长叹口气,转而抬眉看向她道,“你我的情谊,我不忍怀疑。可在我心中,你时而是漫天桃花下那个骄傲又刁钻的公主,时而又是知书达礼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我总以为我爱你的高贵优雅,可如今,我竟然更怀念那个直来直去的你。”
必是想到了什么,楚江诗的眸中浮现出一丝温柔。他俯首看时,念念依旧那般睡着。
她酣睡的小脸宁静而美好。
就像那无数个夜晚,他梦中醒来,看到的睡颜一般。毫无戒备的信任与依赖,每每让他充满了力量。身边安睡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每每想到这一点,那胸中的温柔,便似要溢出来。
这样陌生的感受,他从未体会过。即便和玉露在一起时,心头愉悦,但还要时时刻刻保持着小心翼翼。
唯独和念念在一起,却可以真真正正的敞开胸怀,怜惜她,疼爱她。
“只要她活着,就是我的妻子。”他喃喃自语一般,柔声说道,那温暖的大手,早已包念念微凉的小脸。
念念心下一暖,眼角竟然有些微微泛湿。暖暖的泪花,打在他的手背上。
楚江诗只是微微一怔,下一瞬间,巨大的喜悦已经让他冲昏了头脑。几乎忘了念念还是病人,将她抱在怀中,低吼道,“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少女面色仍是苍白,瘦削的脸颊更衬双眸漆黑水灵。黑漾漾的眸中,映起一丝神采。
眼见被识穿,她露出一丝调皮,有些不好意思道,“阿诗。你小力点,扯得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