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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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文化转型与文化传承(7)

第五节 传统人文教养的守望

“人文教养”是一种社会道德价值标准,它贯穿于社会的人文精神及教育制度中,它也是反映或体现出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标志。广义而言,“人文教养”是指人的文化和品德修养,以社会个体的人文秉性构成而言,更多的是个人修行的养成;而所谓“人文教育”,其所指则更侧重于社会的制度性培养、教育过程。

李叔同之所以具有一种文化人格魅力,有多种原因,其主要缘由,还是他所秉持的深厚的传统人文教养以及在身处文化断裂时代,对这一传统人文教养的守望。“守望”,意味着在急速的社会变迁、转型过渡时期,于“家国困穷,百无聊赖,速了此残喘,亦大佳事”的无前途、无希望的迷茫中,于险恶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士”成为“道”的承担者、守持者、传承者。从孔子始,中国的“士”及以后的知识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守望着传统人文教养之“道”的。

李叔同留下的文本中充满诗意且富有灵性的内在体悟,贯穿了“穿越时代精神迷失、彷徨的独立意识”和“穿越‘存在’处境限制的‘此在’选择”,是个体的必然觉悟及选择。精神探寻的“澈悟”是其核心。独具个性意义的文化人格,蕴涵着民族精神文化的另类经典价值,体现了一种“既熟悉亦陌生”的已渐渐远去的人文教养,似乎已是“不可还原的精神价值”。

优秀教师的教学艺术必融汇着自身的知识修养、人格禀赋和情感经验。朱光潜先生曾在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当时一般朋友中有一个不常现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响的——弘一法师。他是子恺的先生。在许多地方,子恺得益于这位老师的都很大。他的音乐图画文学书法的趣味,他的品格风采,都颇近于弘一。”学生既承师之学识亦秉师之风范,能有如此深厚的影响,说明李叔同“言教之余盖以身教”的艺术教育的巨大成功,特别是他在审美教育中一以贯之的“以德感人”、“以德为表率”的文化人格魄力具有巨大的感召力。他在艺术审美教育中的嘉言懿行,体现了一种道德价值标准。李叔同的影响,也体现在当时的杭州浙江一师及以后的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体现在那样一种特定的人文教育氛围中。经亨颐、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大白、王任叔、刘薰宇等名师硕彦,形成了一个“人文教养群体”。这批饱学硕儒倡导先进开放的教育思想,提倡治学民主、学术自由,特别注重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等人文教育。教师们在课堂上或课余时间,常向学生们讲授关于人生、社会、民主等话题,进行开心智、启觉悟、求真理……如此春风化雨般的教育,从而享有“北南开,南春晖”的美誉。在今天来看,它是一种令人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文教养。它所蕴涵的深厚、优秀的传统伦理教育使我们有久违的陌生感,而它所具有的现代教育科学精神的脚踏实地在今天已不多见。

一、“礼”“乐”精神贯注的人文教养

“人无文化教养必物化!”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文化中,既有优秀的精华,亦有糟粕。传统文化中,有关人文教养的文化特质,集中体现了儒家思想,即以“仁”为中心的道德体系;以“礼”为中心的教化体系;以“乐”为中心的陶冶、感召形式……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意即:做人没有仁爱之心,礼仪对他有什么用呢?做人没有仁爱之心,音乐对他有什么用呢?所以,传统人文教养虽然有诸多内涵,但它主要是一种以礼、乐精神为核心的乐感文化。以“礼”、“乐”作为人文教养的具体内涵、核心,通过“礼”、“乐”的教育,培育一种高尚的人格,秉承了如此高尚文化人格的人,也是追求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的人。这一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古代文化传统,非常鲜明地凸显出以人为主旨,以伦理为本位,以儒家学说为主线,充满着浓厚的东方人文主义精神。

礼,即周礼。李泽厚说:“一般公认,它是在周初确定的一整套的典章、制度、规矩、仪节。它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原始巫术礼仪基础上的晚期氏族统治体系的规范化和系统化。作为早期宗法制的殷周体制,仍然包裹在氏族血缘的层层衣装之中,它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直接从原始文化延续而来。‘周礼’就具有这种特征。一方面,它有上下等级、尊卑长幼等明确而严格的秩序规定,原始氏族的全民性礼仪已变为少数贵族所垄断;另一方面,由于经济延续着氏族共同体的基本社会结构,从而这套‘礼仪’一定程度上又仍然保存了原始的民主性和人民性。”

礼,作为社会行为的基本制度规范,有合理、积极的基本成分。儒家在政治教化上主张先养而后教。“礼禁于未然之前”,依然是消极的。而“乐”顺民众的感情将萌未萌之际,加以合理的鼓舞,在鼓舞中使其弃恶而向善,则是没有形迹的教化。

乐,从古代人文教养看,是以音乐为中心的教育;在中国古代,是指器乐歌舞合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在孔子之前的中国古代美学理论中,“乐”,在人文教养的功用上,已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体现在“乐”与“和”的关系及“乐”与“德”的关系这两个方面。

“乐者,天地之和也”,即“乐”之“和”是宇宙之“和”的表现。中国古代的阴阳五行学说认为,整个宇宙是由阴阳的对立统一所组成的一个和谐的整体,而“乐”之“和”不过是宇宙之“和”的表现而已。由生理感官上的“和”进而到心、到精神之“和”,甚至整个自然和社会的“和”——中国古代美学追求的最高的“和”,最高的美。“乐”与“德”的关系,指“乐”对于社会的伦理道德所起的作用,是美与善的关系在“乐”这一综合艺术上的表现。“乐以安德”,正是“乐”在精神上的陶冶作用于政治伦理的规范性。“乐”是“德”的表现,即“美善同一”,感官享受与神圣严肃的社会意义有了紧密联系。

“礼外也”,“乐内也”。礼,侧重于社会的外在规范;乐,直接诉诸人的内在心、情,从而与“礼”相辅相成。“礼乐并重,并把乐安放在礼的上位,认定乐才是一个人格完成的境界,这是孔子立教的宗旨。所以他说出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话。”孔子进一步将诗、乐、礼三者并立,作为人文教养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即君子修身从学诗始,最后的完成还在于乐。乐,是高尚人格完成的境界。“礼之用,和为贵”,中华民族的礼乐精神始终贯穿在民族的历史长河中,成为可贵的民族人文精神传统,亦成为我们当代人文精神重建的精神资源。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历史和璀璨文化传统的民族,它的“人文教养”亦应代代相递形成传统,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博雅家风”。

中国的乐感文化,以天、地、师、君、亲等为基本的社会关系维系。传统礼教有一整套行为准则作为规范,应批判地继承。

身处文化断裂时代,李叔同作为从中国封建传统礼教文化的浸润中游离出来的“士”,一方面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获得了解除封建科举进身樊篱秩序的解放;另一方面,封建制度文化体系的解体,传统旧文化的瓦解、转型和断裂,造成了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与糟粕均处于分崩离析的散失境地。变革动荡的时期,延续了几千年的诗、书、礼、乐等文化传统,随着“士”的制度性生存的瓦解而随“士”的流散,也流布于社会。像李叔同这样的“士”,自幼受礼乐教育的熏习,熟读经传典册,置身于纷扰的时代,传统人文教养的传承就这样历史地赋予了如此的社会个体。

李叔同在1922年4月初六于温州写给侄子李圣章的信,历叙出家前后情况,可见其时之心迹。

圣章居士慧览:

二十年来,音问疏绝。昨获长简,环诵数四,欢慰何如。任杭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私心大慰。弘扬文艺之事,至此已可作一结束。戊午二月,发愿入山剃染,修习佛法,普利含识。以四阅月力料理公私诸事:凡油画、美术、图籍,寄赠北京美术学校(尔欲阅者可往探询之),音乐书赠刘质平,一切杂书零物赠丰子恺(二子皆在上海专科师范,是校为吾门人辈创立)。布置既毕,乃于五月下旬入大慈山(学校夏季考试,提前为之),七月十三日剃发出家,九月在灵隐寺受戒,始终安顺,未值障缘……

释演音疏答四月初六日

此札写于李叔同出家后的1922年,所叙虽简明扼要,细读之下,亦可探其心路历程之一斑。历来认为,此信札是研究李叔同的重要史料之一。

李叔同信中提及在杭州“任杭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近10年的岁月,从事音乐及绘画美术教师的任教生涯。他自感“私心大慰”,之所以感到欣慰,在于经他所教授过的学生有数千人,遍及江苏与浙江一带。其实,如细考之,亲身接受过李叔同传道授业并秉承其“礼”、“乐”精神的学生,进入社会后,也并不限于这两个省。其中“英才”蔚出,如刘质平、丰子恺、吴梦非、曹聚仁……因此,他欣慰地感叹“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其所言“足以承绍家业”,即于社会变迁和文化转型时期,以自我学高之“师”(学识)、身正之“范”(品德),既传授现代西方的文化艺术,也传授民族传统“礼乐精神”蕴含的人文教养。这是李叔同“弘扬文艺之事”之宗旨,在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条件下,以他个人秉承的资质才智,他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做到了!所以,他自认为“至此已可作一结束”。

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弘扬文艺之事”,至少在日本留学时,李叔同就萌发了这一志向。1905年10月,他在日本写给杨白民的信中,谈到日本现代音乐研究的状况:“彼邑学界程度,实在上海之上。去年设专门音乐研究所,生徒已愈二百,盛矣。”可以说,这是于文化断裂时代、社会转型时期的世纪初时,禀有传统“礼乐精神”的中国知识人中的“这一个”,感受到现代新文艺、新思想之激励,从而产生的感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