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琥珀,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2047号房间之内,两个女人泪眼婆娑,另外两个女人唉声叹气。2047号房间之外,志刚和立冬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马路上。在这座城市,失去小家,他们无处可去。他们纠结着,痛苦着。但在某一瞬间,他们似乎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该付出的都付出了,该牺牲的都牺牲了,他们问心无愧。
“去喝点?”立冬提议道。冷风拂面,志刚全身一紧。喝?去哪喝?志刚从来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很少放纵自己。酒醉过后,七歪八倒的自己,理智上他是不能接受的。可今天,他的情感汹涌澎湃。男人为什么不能放纵放纵,生活把他们束缚得还不够多吗?“走!”志刚爽快地答道。
蒙蒂酒吧,24小时营业,这里没有窗,有的只是坚实的墙壁,这里没有太阳,有的只是迷离的灯光。因为是日场,吧台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射出黄的、红的光束,吧台里头一墙的各色酒品,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像是人复杂的内心。
“这会不会太贵?”志刚第一次来酒吧。
立冬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请。”
“不是谁请的问题,咱还不如去小饭馆喝点二锅头呢!”志刚那股省钱的劲儿又来了。
“就在这儿。”立冬招手让酒保过来,叫了两杯伏特加。他需要用烈酒麻醉自己的心。
立冬举起酒杯,苦笑着说:“志刚,你说我们当初来到北京是为了什么?”
志刚说:“为了什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立冬说:“你看看我们现在过得,连个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感情上也是一波三折,再看看老家那些同学,个个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娶个老婆,生个小孩,一周去一次超市,一个月逛一次商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操心孩子学习,这样的人生不是也很好?”
志刚笑着说:“是很好,可是如果老天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那样的生活吗?”
立冬想了想,喝了点酒,笑着说:“不会。”
志刚拍了一下立冬的后背,说:“其实我们这些走出来的人,就好像一个破了戒的小和尚,酒色财气一下涌来,哪有不迷恋红尘的?不过,真正能参悟人生的,又有哪个不是在大世界里打过滚的?世界变化太快了,最近我也常常在想,像你,像我,像千里,像夏夏,这些在大城市里负隅顽抗的人,到底在追求些什么?我们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眼里小城市的安稳人生,又何尝没有看不见的血雨腥风和种种不为外人道的束缚?生活的意义,归根到底,正在于跟生活搏斗。”
立冬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跟生活搏斗……”
志刚说:“坚持下去,我相信总会有成果的。”
立冬刚要说话,吧台那头挪过来一个人,几个女人在他身后嚷嚷,说怎么不多陪一会儿。那人晃晃悠悠搭住立冬的肩,吊儿郎当地说:“怎么,姐夫,在这混呢!”
立冬转头一看,是瑞秋的弟弟瑞强。买醉是他的专长,来十次,估计八次都能遇到他,只是听他叫姐夫很别扭。
“玩呢。”立冬倒不怯场。
“看你挺自在啊!”瑞强支起胳膊,推了立冬一把。立冬没坐稳,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
“你干什么?”志刚挡住瑞强。
瑞强上下打量了志刚一番,不屑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说着两人就要动手。
立冬忙迎上去劝解:“好了好了,大家心情都不好,都是来喝酒的,别打打杀杀的。”
志刚抖了抖衣服领子让开,在女人面前他怂,在男人面前,他从来无所畏惧。
“行,听姐夫的,不打就不打。”瑞强嬉皮笑脸道,“姐夫,你这一出可是把我姐害得不轻啊,你怎么补偿?”
志刚抢白道:“我们也付出了很多!不光是你姐吃亏。”
立冬忙拦住说:“志刚,别说了。”
瑞强道:“什么都别说了,你们玩这一出,说到底都是心甘情愿的,不提了。姐夫,我跟你也没仇,咱今天撞到一块儿了,就是缘分,尽管喝,我埋单,咱也来个借酒浇愁愁更愁,服务员,给我拿酒来。”
志刚和立冬本就有愁在心,不得发泄,被瑞强这么一撺掇,索性放开了大醉一场。三个男人就这样在酒吧里推杯换盏,快喝痛饮,好不热闹!外面的世界仿佛暂时与他们不相干了,什么穷与富、高与低、长与幼全都抛到脑后,他们注重的,也只有眼前这杯酒和端着酒杯对饮的人。三个人就这么喝着,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也不知喝了多久,志刚酒量小一些,最先倒下,立冬也醉得晕晕乎乎的,瑞强喝惯了,所以还算有点清醒的意识。
“走,去唱歌!”瑞强还没玩够。
立冬醉得七荤八素,瑞强一提议,他就跟着走,歪歪倒倒地上了车,压根忘记了酒吧里还有一个志刚。天黑透了,东二环灯火通明。
“走着!”瑞强发动汽车。立冬斜躺在副驾驶位置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瑞强大声说:“这就醉啦?!这酒量,就配不上我姐!”立冬哇地一口吐出来,吐得满身都是,嘴里还直说回家。瑞强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带立冬去找瑞秋负荆请罪,可现在人醉成这个样子,去了也无济于事,只好作罢。回家,那就回家吧,瑞强善心大发,油门一踩,车跟着就飞了出去。
吃完晚饭,绣花在收拾碗筷。千里焦灼地走来走去。绣花看不惯说:“行了,别走了,作死哦,挺个大肚子你想干什么,你那个老公没人要。”
千里说:“都这个点了,还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急死个人。”
绣花嚷道:“他一个大男人能怎么着,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让人家滚的是你,盼人家回来的还是你!”
千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
手机响了,千里来了精神,绣花翻了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我的。”千里又蔫了。
绣花拿着手机走到厨房,好声好气地对着听筒说:“喂,大卫啊,怎么啦?什么?腰疼?……现在?多出钱?……好的好的。”听完电话,绣花麻利地解下围裙,跟千里说:“你在家啊,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出去干吗?”千里不耐烦地问。
“那外国佬有毛病,让我去帮他弄弄,有钱赚,翻倍的。”绣花一提到钱两眼放光。
“有钱也不许去,这都几点了,有病上医院。”千里不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性呀!”绣花急了。
“不许去。”
“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我不用你管。”绣花拎起包就要往外走。
千里自知拦不住,只好由她去。但她又不放心,走到窗台边上朝下看,这才发现外头雨夹雪。千里赶紧打绣花的电话,电话在厨房响了。千里拿起两把伞就朝外追。
绣花挎着包走在雨夹雪中,步履匆忙,眼看走出丁字路口。她隐约听见后头有人在叫,下意识地边走边回头望,刚拐了个弯,也只是那一瞬,绣花猛然发现两个明晃晃的大灯怪兽一般朝自己开过来……天旋地转之后。她的世界瞬间安静了。
“妈!”千里挺着大肚子尖叫着,叫声像是要撕破黑夜。汩汩流出的血,混着雪化成的雨水,氤得满地都是。
汽车里迅速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立冬,一个是瑞强。他们抱着绣花的身体喊,可惜她并无回应。千里走近了,哭喊着叫妈,绣花依然不应。
瑞强瘫坐在地上,立冬手颤抖着拨120。
千里忽然扶住立冬说:“肚子疼,肚子疼……”
“挺住,救护车马上来了,你挺住……”
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末日便在这一刻来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人生的可怕之处,正在于它竟然会毫无止境地坏下去。
也正是在这个夜里,夏夏陪着公司的黄总经理,走进了机场。终点站,迪拜。她想忘记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没还的钱以后再还,黄总已经答应了。只是未来的人生,一片迷茫。在候机厅,夏夏握着手机,似乎在等着某个人的来电。此前立冬打给她的电话,她一律不接,但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她忽然想接到他的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她知道,也许他那温暖的声音,一瞬间就能够把她唤回,甚至能颠覆她下了很大决心才促成的远行。她还爱着他,但仅仅有爱似乎已不足够。
“该走了。”黄总催促夏夏道。
夏夏等了三秒,又朝四处望望,一咬牙,关闭了手机,也封存了种种过去。
然后,转身,离开。
有人唱道:“一个人一个号码,只想听你电话。”
只可惜,立冬再也打不通这个号码。
千里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孩子竟然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来临,她同样想不到,她的妈妈竟然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离她而去。
医院病床前,志刚、婵娟、毅然静静地站着,千里深陷在白色被褥中,头发凌乱。
“孩子呢?”千里挣扎着问。
婵娟坐下说:“抱去监护室了,是个男孩,孩子很好,放心。”
千里点点头,又问:“妈呢?”
志刚哭着说:“妈,走了。”
千里两眼呆滞,不说话,又猛地坐起,痛哭道:“妈——”志刚、婵娟和毅然也都跟着哭了。生命无常,消逝过后,他们所能奉上的,也只有眼泪。
玫瑰和天放在书房说话,瑞强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让他去自首!”天放口气强硬,“作了孽,就要自己还!”
“爸!”瑞强哭着爬到天放的脚下。
“你是要逼死他是不是?!”玫瑰瞪着眼睛说。
“唉!”天放长叹一口气,一脚踢开瑞强。
“他这一进去,可就毁了!不行,我不能让他进去。”玫瑰握紧拳头。
天放说:“他这是犯罪!”
玫瑰说:“但他也是你的亲儿子!你不救他,我这个做妈的要救他!”
天放问:“你怎么救他?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玫瑰说:“你别管了,我来办,强强,好好的,你先回屋,妈妈会处理好的。”
天放喝道:“不许去!”
玫瑰哭道:“你是要逼死我们母子是不是?好,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玫瑰假意把头往墙壁上撞,瑞强猛然跃起,死死地拽住她,母子俩哭成一团。
天放说道:“罢了罢了,我一辈子行得端做得正,没想到老了却遇到你这么个孽障!”
玫瑰见天放松口,忙起身抹掉眼泪,整理好衣服,大踏步地朝客厅走去。
立冬在贾家客厅里早等急了,录完笔录后他一直被扣在局子里,刚被假释出来,警方后续的调查马上就要继续。
“请坐。”玫瑰强作镇定。
立冬不知玫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下来静观其变。
“尹先生,没想到你和我们家这么有缘分。”玫瑰笑着说。
“阿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现在局面太乱了,我们都耽误不起时间。”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爽爽快快。”
“阿姨过奖了。”立冬说。
“尹先生,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瑞秋对你的一番情意,我都知道,我想来想去,决定同意你和瑞秋的婚事。”玫瑰强扭着笑脸。
“我和瑞秋?阿姨,我想你误会了。”
玫瑰走上前说:“我没有误会,你和瑞秋结婚后可以进入我们集团的高层工作,叔叔、阿姨会栽培你的。”
立冬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你们真的误会了,我和瑞秋并没有真的要结婚。”
玫瑰说:“以前是真的假的我不管,现在我可以让它变成真的,年轻人,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你。”
立冬说:“阿姨,谢谢你,不过真的不用,我有我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