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走进来，搂住千里的肩膀，怜惜地说：“走，咱们走。”千里点点头，她受够了所里这些尔虞我诈，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自有一种可怖。她看看秋香，忽然觉得自己以前误会她了，秋香才是她的患难好友。
秋香扶着抽抽搭搭的千里，临出门那一瞬，她快速地回了一下头，伶俐地给葛所长抛个媚眼。走出所长办公室的大门，秋香感到无比安慰，千里暂时评不上副教授了，新评上副教授的小赵，论资历，论能力，远不是她的对手，明年的课题和出国机会，又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秋香挽着千里的胳膊，笑着安慰她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些浑蛋！”
电梯门开了，秋香和千里走了进去。
有时候，敌人看起来像朋友，有时候，朋友看起来像敌人。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面前，谁又能保持清醒呢？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很有点装糊涂的意思，是看透，然后放下，可对于2047号房间的住户来说，显然做不到。生存从来都是件残酷的事，物竞天择，自然而然，没得商量，虽然这种残酷在人类这里，往往表现得是那样温情。
每天，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夏夏都必须面对两个问题。
第一，是个人问题，公司那些钱怎么补上？现在黄总还没有问，一旦问起来，她拿不出来，那就是贪污公款！工作丢了不算，搞不好要判个小刑啥的，也不是没可能的。而且，这事还不能跟立冬讲。第二，是双人问题，迪拜要不要去？利弊很明显，去，有钱赚，能发展，顺带着旅游，可是，这一去多久真说不好，留立冬一个人在北京，基本等于找事——两地分居谋杀过无数恋爱。这两个问题像两只秃鹰，盘旋在夏夏脑海里，弄得她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外带神经兮兮。
早晨起床，立冬问夏夏：“你有事？”
夏夏打了个哈欠，边穿裤子边说：“迷迷糊糊的，失眠。”
“失眠？你昨夜说梦话了。”
“梦话？”
“你说还我钱还我钱。”立冬边说边笑。
“估计是你做梦。”夏夏一脸尴尬，迅速穿好衣服，她不打算吃早饭了。
出了家门，夏夏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拿着电话。
第一通电话。
“喂，珊珊啊，最近好吗？……呵呵，你看你，还是那么活泼……哦对了，就是，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啊，好好照顾妈妈，回头说。”
第二通电话。
“江姐，我夏夏，吃了没啊，你看最近忙的，就说要找你玩呢，你那个太阳镜还在我这儿呢，什么时候来拿？……哎呀江姐呀，我就等着你来解救我啦，我最近都苦死了……借钱炒股我套里面了，讨债的天天上门……什么，只能借两千啊，那算了。”
第三通电话。
“大舅妈，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真是遇到困难了……就是缺点钱……哎呀谢谢谢谢……哎哟，您可千万别跟我妈说呀，那哪成啊，她心脏不好……行了行了，那算了，这事千万不能说啊。”
第四通电话。
“Hello, Catherine, how are you?……I'm fine thank you……so, are you still in Beijing? Actually, I need some money……wait, wait!”（“你好，凯瑟林，最近好吗？……谢谢你，我很好……你还在北京吗？说实话，我需要点钱……等一下，等一下！”）
夏夏紧握手机，站在地铁入口处，眼神呆滞。借钱的是孙子，这年头，除了父母和爱人，谁会轻易把钱借给别人？特别工薪阶层，全都是血汗！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钱？自己都不够花呢。夏夏有些怅然了。找妈妈要钱？显然不行，一是她根本没钱，年年岁岁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点存款，还要留着养老呢，二是让她知道了，也徒然担心一场，再急出个什么毛病来，更坏事。找立冬想办法？他也是个没脚的蟹，而且当初他坚决不让投钱，是她自己不听，现在捅出娄子，还怎么好意思再去提？唉，先忍忍吧，没准过几天会有转机。地铁口的风倒灌个不停，人群轰轰然朝下进，像去地心旅行似的，夏夏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汩汩的人流中。
自打副教授职称泡汤后，千里的情绪极度低落，但又特爱发脾气。也难怪，家里外头都放出消息，开了庆功宴了，到头来，鸡飞蛋打，脸上实在挂不住。
早上吃完饭，千里和志刚一起出门。在公交站牌前，687路来了，志刚得先走。说来也巧，一向老实巴交的志刚这天忽然嘴贱，临了来一句：“副教授好好教学生哈。”
千里心中那把火顿时就烧上来了，想骂又没人可骂，只好憋着气，闷头等车。
到了阶梯教室，推开门，哗啦一波声浪袭来，千里直觉得脑袋发胀，一屋子三百号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见到老师也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本科生本来就闹，又是大一新生，更是疯得厉害。千里待学生向来宽厚，上课有人迟到早退、吃东西聊天，只要没太出格，她都听之任之。但今天她偏偏耐不得烦。
千里一步一步走上讲台，也不说话，把讲义包往讲台上一丢。台下学生敏感，霎时静下来。班上出了名的问题分子朱小圣见一个女同学脱了高跟鞋在弄丝袜，就手一拎，拎起来一甩，那高跟鞋在空中画了个半弧，跌落在台阶上，又弹起来，骨碌碌连滚几个台阶。
全场哄堂大笑。
千里肚子里从早晨起来就憋着的那口气顶到了嗓子眼，在高跟鞋彻底落地那一瞬，全面爆发：“给我去捡起来！！”
肇事者朱小圣整个人都吓呆了，蜷缩在座位上，做鹌鹑状。
“我再说最后一遍，去给我捡起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小圣身上。朱小圣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迅速地走下台阶，拎起那只高跟鞋，往讲台前的桌子上一放，不敢正视千里。千里也不说话，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全场鸦雀无声，都等着看好戏。
千里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高跟鞋，慢慢地提起，然后手臂奋力一甩，那只高跟鞋像个手球似的，直接冲向教室后方。全场一片惊呼。只听当啷一声，高跟鞋顺利击中墙壁，然后落到地面上。
“谁的你拿去给谁，快！”
朱小圣无法，只好低着头一阵闷跑，捡鞋，还鞋，听候发落。
“你坐最后一排去。”千里冷冷的。
朱小圣得令，拿起包，一溜烟跑最后一排坐下。
千里打开讲义包，拿出一张纸，微笑着说：“好，现在点名，没到的同学日常考核会不及格。”
台下学生瞬间哗然，来了的庆幸，没来的，只能怪自己运气不佳喽。
两堂课下来，千里情绪好多了。教学对于老师来说，不失为一种缓解焦躁的好方法。
铃声响了，千里走出教室。立春提着个塑料袋，带着大宝杵在门口。
立春推大宝道：“叫马老师好，快叫！”
大宝呆呆地喊了一声：“马老师好。”
千里一时摸不清是哪路神仙，只好问：“你是？”
立春笑道：“我是夏夏的大姑子，我刚才打电话找夏夏，说想来认认学校的门，可是她忙，就让我来找你，我们两个在学校里转了几圈，总算是找到了马老师，喏，这是我儿子大宝，非常感谢马老师帮咱家孩子入了小学，马老师真是积德积福的大好人，你看，我们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这是乡下的一点土货，让马老师笑话了啊。”说罢，就要把那一塑料袋板栗递给千里。
千里光听夏夏说大姑子要来，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大家出门在外，又是老乡，真是能帮就帮，千万不要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是感谢马老师，以后马老师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说，没有问题的。”
“既然来了，现在刚好是下课时间，要不我带你们去小学里转转，熟悉熟悉？”
“哎呀太好了，马老师真是贴心人，大宝快谢谢马老师。”
大宝站在立春旁边，眼珠子也不转，鹦鹉学舌似的叫了一声：“谢谢马老师。”立春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平时挺能耍的，见到人就认生，没出息！”
千里笑道：“还小嘛，以后锻炼锻炼会好的。”
立春道：“都是托马老师的福。”
三人一路来到学院的附属小学，赶上下课，千里拉着母子俩找芳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无非是劳烦以后多照顾的话。立春当然欢天喜地。千里助人为乐一场，自己心里也蛮开心，早上涨起的那股子怨气，不由得消散了许多。从小学校出来，立春还是有些觉得过意不去，说光带了一袋子板栗，自己脑子缺根弦，没想到小学校里还有老师。千里忙说不用客气，实在不行把她这袋给出去也行。立春听了，更加不好意思了。
“哎呀，马老师啊，这次办事，我弟媳妇请你们吃饭了吧？”
千里知道夏夏还没请客，但为了给夏夏长面子，还是说：“请了请了，都挺高兴的。”
“那红包也给了吧。”
红包？这个不好撒谎，千里只能说：“红包倒没有。”
立春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红包没有，是这个姓马的忽悠我？不像啊，看面相马老师挺实在的啊，难道是夏夏在捣鬼？这个小烂蹄子，合着赚钱赚到家里人头上来了？先试探一下再说。立春面上先稳住，开玩笑似的问：“不是说借读生都要收点钱的吗？不给老师一点红包，以后对孩子也不好。”
千里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她毫不含糊地说：“没有的事，小学借读现在规定不许乱收费了。大姐你就别多想了，顶多也就请吃一顿饭，算彼此的情谊，就行了，什么红包绿包，咱不搞那套。”
听千里这么一说，立春心里清楚了七八分，不由得怒从中来，对弟媳妇的好感，也瞬间减去了百分之八十。
“那行，我请马老师吃饭。”立春道。大宝一听到吃饭就来劲，在旁边不住地嚷：“妈妈，我想吃新奥尔良鸡腿堡。”立春怒斥道：“就知道吃，读书就没那么上心。”大宝哇啦一声哭了。
千里实在看不下去，忙说：“今天就算了，我等会儿还有课，我得去休息休息，备备课，我就不送了啊。”
立春见事情办成，既然千里婉拒，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强求，便拉着大宝出了校门，随便买了两个包子，母子俩一人一个，径直奔向贾氏集团门岗。永通上班第一周，她顺便过来看看丈夫适应不适应。
永通在家是个宝，被她捧着，出门变根草，难免被人踩着。刚被踩，难免不习惯。
宝石文化传媒公司的门岗类似前台。员工进门刷卡，非公司员工得到永通那登记才能进入。
立春带着孩子走进去，趁永通不注意，猛拍了他一下。
“你怎么来了？赶紧回去。”
“来看看你，不行呀？”
“我这刚上班，老婆就跑来闲聊，被人家看到，不好！”
立春不以为意，反驳道：“多一个人看着，多一只眼，多一份安全，你懂什么。”大宝拿小手指着永通胸前挂着的对讲机说：“爸爸我要玩。”
立春喝道：“玩你个鬼，老实点，刚让你喊人就装鳖，这点随你爸。”
“什么叫随我……”
夫妻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门口走进来一个女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既不刷卡也不登记，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这位女士，停一下！”永通冲过去，很是职业化。
“怎么？有事？”那女的摘下墨镜。永通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请您登一下记。”
“请我登记？”
“是的，女士，除了本公司员工，来客都需要登记。”
“我是来客？整个公司都是我的，我是来客？”女人冷笑两声，气场强大。
立春见丈夫气势上不敌此女，上前一步道：“小姐，这是公司的规定，不然什么人都往公司里闯，那公司也就没办法正常办下去了，请小姐见谅，登一下记也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的。”
女人被永通、立春两口子缠得没办法，气嘟嘟地跑去门卫台上登记。
“笔呢！”那女的没好气。
永通奉上笔，只见那女的一笔一画写着：贾瑞秋。
立春插一句：“也姓贾？”两口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热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哎呀，贾总经理，您今天可是上任第一天啊，怎么也没叫我来帮您接风。”
“接风？不触霉头就不错了。”瑞秋狠狠翻了永通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