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然说:“怎么会。”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落寞。他不是嫉妒,婵娟能被顺利保送,对毅然来说当然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不知怎么的,毅然还是忍不住失落,是因为他少了一同奋斗的伴侣?还是他那男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又或是他在婵娟面前一直都有那么点自卑?他说不清,他感觉自己内心里有多种力量在交战,祝福,成全,自私,自尊,自卑,种种因素纠结在一起,使得他的笑容显得那样无力。
“你不为我高兴就算了。”婵娟说。
“我怎么可能不为你高兴,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这你知道。”毅然的心蓦地软得像颗夹心软糖。
“那你这个脸对我。”婵娟愤愤。
“我什么脸?”毅然说着,用手捏自己的脸。
“猪肝脸。”
“你多想了。”毅然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名额是靠不道德的手段得来的。”婵娟忽然叫道。
毅然没料到婵娟会这么说,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神情,不小心碰触到了婵娟的心理敏感地带。“怎么会,你完全光明正大,凭真本事得来的。”
毅然道:“你知道我是支持你的。”
婵娟情绪明显低落,淡淡地说:“你回去自习吧,加油。”说完就要走。毅然拦了婵娟一下,说:“那明天我们庆祝一下。”
婵娟没理毅然,一路小跑着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不是所有的成功都能与人分享,正如不是所有的失败都能取得别人的同情。
绣花在2047号的客厅住了几天,个人觉得挺好。她跃跃欲试,时刻准备开源节流。
晚上吃完饭,婵娟还没回来,志刚也在加班,夏夏和立冬看晚场电影去了。屋子里只有千里和绣花两个人。
千里在卧室上网,绣花推门进来说:“千里啊,上网啊,帮妈查查南城的那个木樨园环岛怎么走。”
千里抬头,不解地问:“木樨园环岛?干吗的,这地方我都没去过,你去那干吗?”
绣花笑着掩饰道:“没,没什么,我是有个老同学,说住在木樨园环岛,我想有时间去看看她。”
千里更加狐疑:“老同学?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有同学在北京?不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绣花忙否认说:“哎呀,也是刚联系上,我不是想自己在北京没有亲朋好友吗,结果一联系,还真联系上一个。”顿了一下,绣花又说,“现在让你干个事怎么这么难,你不查算了,回头我找志刚查。”
千里忙阻拦道:“我没说不查啊,现在就查,你先看电视,查完了我抄下来给你。”
绣花说:“就知道你不敢不查。”说完跑去外屋看电视,看了一会儿,绣花不耐烦了,朝里屋喊:“千里你怎么这么磨蹭呀,让你查个坐车路线怎么就那么难呀。”
千里回喊:“好了好了,已经在抄了!”这时志刚刚好开门进屋,听见一星半点的对话,便笑着问:“什么坐车路线啊,要出去旅游啊妈?”
绣花有点尴尬地站起来道:“旅什么游哦,哪有闲钱旅游。”说着,三两步走到里屋,一把抓了千里写好的纸条,藏在裤兜里。并朝千里挤眉示意她不准说。
第二天,绣花拎着个布包,手拿千里抄给她的纸条,坐地铁,坐公交,来到了南城小商品批发市场。绣花一进市场门,就被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吸引了,吃穿用度,应有尽有。绣花背着手转了一圈,探着头,东瞅瞅,西瞅瞅,始终不肯下手。
卖东西的却早吆喝开了,这家喊:“看一看最新产品香菇酱了啊,全是货真价实的香菇。”那家叫:“大妈来看一看了啊,都是常熟精梳的袜子,五指的、单指的,长的短的都有了哦!”
绣花忽然想起,路边、校园和天桥以及地下通道里都有卖袜子的小摊,便装作不在意随口问店家:“这袜子怎么卖?”
店家是个染了黄头发的女人,三十上下,颧骨高高的,大嘴巴,她见顾客上门,自动从塑胶黄凳子上站起来,笑说:“便宜卖了哦,你要哪种?”
绣花原本只是试探,被店家反问一句,猛然间失了方寸,说道:“喏,这几种都怎么卖?给我批发价哦,我要得多。”
店家忍住兴奋,故意压低声音问:“要多少,都是好货,很多人都来我这进货,质量肯定没问题,”店家捕捉到绣花脸上微妙的变化,转而又说,“这都立冬了,这种厚棉袜卖得特别好,不论您自己穿,还是去卖,都没错的。”
绣花把花花绿绿的厚袜子套在手上,一边对着光看有没有脱线,一边问:“给个诚实价格。”
“十块钱两双啦。”一不小心,店主露出了南方口音。
“十块钱才两双?开玩笑啊,我十块钱两双批出去,根本没得赚了。”店主心想这下碰到对手了。都是老江湖,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肯松口,店主笑道:“好啦,十二给三双,这个袜子是新产品,拿到市面上卖个十块八块绝对没问题的,对半赚,你也差不多啦,做人不能太贪心哦。”说完还是呵呵一笑。
绣花道:“老板,我也做过生意,我也不是不想让你赚,实话跟你说,我也是打算批发了拿去卖,做点小本生意,都不容易,给个诚实价,嗯?”
老板娘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便宜点生意要跑,只好装着苦笑道:“十块钱三双,你可以卖五块一双,油水还是有的!”
绣花见讨到“便宜”,便爽快付钱,用个大黑胶塑料袋一气包了,临了还不忘多扯一双。“附送一双嘛,下次多给你介绍客户啦。”
老板娘摇头笑,心想,凭你聪明,还是我赚!哼,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
当天下午,绣花就在邮电大学的人行道上摆起了地摊卖袜子。人生地不熟,绣花反倒可以不顾脸面,扯开嗓子喊:“秋风起呀,秋风凉,穿了我的袜子,保你全身爽!”路过的学生见了都憋着偷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拉不下脸皮,赚不到大洋!想到这儿,绣花索性撒开了,又是叫又是唱,一会儿就成了校园奇景。
哪知不一会儿,来了个竞争对手。一个满脸雀斑、一头酒红色爆炸发型的中年妇女,拎着一包东西,往绣花身边一站,朗声道:“你抢了我地方知道不?”
绣花一听,嘿,来者不善啊,于是她两手叉腰,反问道:“你的地盘?写你名字了吗?这是公家的地盘!你的地盘,你当我三岁小毛孩,能骗就骗?公家的地盘,没有什么你的我的,先到先得,后到后得。你说是你的?你买了?多少钱一平?笑话!”
雀斑女被绣花这么劈头盖脸教训一番,火一下就上来了,心想,不给这个老女人一点颜色看看,她就不知道自己的厉害!随即厉声叫道:“你放屁!你占了我的地盘还有理了?你他妈才来几天,懂不懂规矩啊?信不信我他妈抄了你摊儿?”
绣花也不是省油的灯,“抄了我的摊?你敢?!”
雀斑女也是在社会上混了许多年,身经百战的,根本不吃吓,直接动真格的,起脚就把绣花摊上的一打码得整整齐齐的袜子给踢飞了。那些袜子像跳崖似的,各自划着各自的抛物线,然后,稳稳地死拍在人行道上。
绣花没想到战事来得如此之快,下意识地大叫一声,眼看着那些袜子落了地,沾了泥,滚了灰,心疼得跟扎了针似的。造孽!都是钱呀!
雀斑女抱着胳膊在一边冷笑。
也只在那一两秒的空当,绣花双脚一蹬,一个飞身,像一只愤怒的老虎,张开双臂朝雀斑女扑过去。“我他妈跟你拼了!”
正自鸣得意的雀斑女哪能想到这一招,猝不及防中连连后退,右脚跟抵到栏杆,身体重心朝后一斜,整个人四仰八叉倒摔在花池里。
绣花顾不得,发了疯似的追着劈里啪啦一阵踢打,肚子上腿上胳膊上,只要是能打的地方,绣花都不放过。雀斑女挣扎着转过身,背对着绣花,好护住要害部位,然后猛一个弹起,把绣花推倒在地。哪知绣花迅速爬起,伶俐得像个猴。雀斑女刚转过身,就见眼前一个人张牙舞爪朝自己扑过来。她忙护住脸,却没承想被绣花抓住了头发。
绣花憋住气,一使劲,雀斑女一头红彤彤的乱发竟被生生扯下来。原来是假发!雀斑女秃着头,像个剥了皮的红毛丹。绣花把那头发朝地上一掼,哈哈大笑起来。
花池周围人越来越多。大家都不想错过这场精彩的武打大戏。
夏夏这天下了班,突发奇想来逛邮电大学里沿街的小店,刚出了第一家店门,就远远看见花池里的惊险动作。她讶异得合不拢嘴,赶忙给马千里打电话,不等千里开腔,夏夏就抢着说:“快来邮电大学!速度!你妈把人给打了!”
马千里换上平底鞋,挎起小包,一路小跑,飞奔去邮电大学。一边跑,她还一边拨电话给婵娟:“喂,婵娟,你快去邮电大学,对对,就现在,妈被人给打了。”婵娟正和蒋毅然一起在食堂吃饭,听到“妈被人给打了”几个字,菜都没咽,直接吐出,起身要走。毅然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婵娟来不及解释,只说:“你先吃,吃完好好复习。”便一溜烟地走了。弄得蒋毅然摸不着头脑,再一抬眼,他发现婵娟的手机落在食堂桌子上,于是拿起手机追出去,可外面哪还有婵娟的影子。婵娟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能独挑大梁,毅然早都习惯了。
他慢慢走回食堂,吃完饭,然后,重新回到那个他努力奋斗的自习教室,埋头,抗困,苦读。期待几个月后有美好的收成。婵娟保上了,剩毅然一个人苦读,他心情莫名烦躁。看书吧,看不太进去,不看书吧,又有负罪感。天越来越黑,校园里的路灯亮了。毅然翻着书,每张纸满满的都是字,他越翻越烦,越翻越快,哗啦哗啦,根本看不进去。于是他把书一推,一口气爬到顶楼天台上,清净清净。
顶楼的风有些大,夜色更重了。
“老蒋!”毅然刚上去没几分钟,就听见有人喊。
“哪个?”毅然下意识地问。
“我。”黑暗里有一星橙红的亮点,有人在楼顶吸烟。
“老潘啊,神出鬼没的干吗?”毅然拍吸烟者的肩膀。
“我早来了啊,怎么叫神出鬼没?”老潘笑道。老潘是管理学院的才子,跟毅然一起踢球认识的。
“烟瘾挺大啊。”毅然说。
“嗨,没办法,这个烟瘾跟压力是成正比的,你以为我想抽啊,吸烟有害健康,谁不知道?没办法呀!压力太大。”
“是压力大。”
“对了,你今年考不考?”
“考啊,这不天天在这熬眼带受罪嘛。”毅然说。
“考哪儿?”老潘猛吸了一口烟屁股。
“传媒学院。”
“联系导师了吗?”老潘把烟头撂到地上,踩灭。
“没有,怎么,还要联系导师?初试应该还挺公平的吧?”
“瞧瞧,你小子嫩了吧,哼。”老潘老滋老味,让毅然听了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有什么内部消息快说呀,别神叨叨的。”
“初试当然是凭真本事,但初试一旦过了,进复试,你想想,认不认识导师就至关重要了。”老潘得意地说。
“初试能过再说。”毅然道。
“你傻了吧,想现求菩萨现烧香啊,老师也不是傻瓜,目的性太强不好。”老潘俨然深谙此道。毅然一时语塞。老潘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双跨生,跨学校,跨专业,你也不问问,我们这个小学校,除了个把保送生,历年来有多少考上过传媒学院的,你醒醒,兄弟,那可是传媒学院,京城出了名的水深火热一地儿,里面的水深了去了,你想小马过河,走一步算一步?就这么糊里糊涂浑水摸鱼过去?成功概率不是没有,但小,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哪有那么夸张,还是有人是考进去的。”
“嗨,我说这么半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肯定进去的个个都是考进去的,怎么考进去,那就大有讲究了。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老家一姐们儿,考传媒学院,那叫一悲催,在里头还有熟人呢,结果,第一年,英语没过,第二年,专业课没过,第三年,倒是门门都过,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托人找了关系,见了某某导师,面对面说得明明白白,导师明确表示愿意收她,结果面试也正常发挥,初试分也够,可导师还是没要她,为什么?据非官方揣测,就是因为她考完试,跟她老爹在北京一天都没待,直接闪回家去了,连导师面都没见,那导师会不会想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帮了她这么大一忙,一点表示都没有。当然这都是瞎猜啊。反正最后就没录她。”
“估计还是她自己面试没发挥好。”
“发挥得非常棒,题目答得严丝合缝。”
“那为什么?”
“你还没明白呀,小老弟,信封,信封。”
“什么信封?”
“钱!”
“你也把教育招生想得太复杂了。”
“是你想得太简单了。”老潘探了口气,又说,“你不听我一言,吃亏在眼前。”
“我还非得靠一回真本事!”毅然坚定地说。
“成,怎么都成啊。”老潘笑笑,又点燃了一支烟。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飞得低低的,摩擦着空气,轰轰响,半分钟不到,又钻进浓黑的云层里去了。夜那样黑,老潘橙红的烟头,忽明忽灭,像一只燃烧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