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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正是许恒义正言辞地反问激发了艾雄山的战争情绪。艾雄山这时候终于想起他可以担当审问犯人的重要角色了,比如警察。

艾雄山年轻气盛的时候确实做过警察,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几乎献出了他的整个人生,一直干到退休,用“毕生”来表述一点也不会过分。

艾雄山当过兵,在部队时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文职干部。那时候的艾雄山眉清目秀,才思敏捷,领导十分赏识,屡屡当众表扬,堪称楷模。许多女同事也是暗自喜欢,艾雄山却深居简出,同在一个部队也难得见到,偶尔碰面,她们不是莞尔一笑,就是眉目传情。艾雄山享受的待遇让许多男同事羡慕不已,甚至扼腕长叹。

令艾雄山悔恨终生的是,因为回复一位女同事的求爱信,艾雄山熬夜写的稿子出现了重大失误,这个重大失误直接葬送了他美好的政治前程。

在一个重大节目的开幕仪式上,他在给领导写的讲话稿里把“开幕”写成了“开墓”。不巧的是,那次开幕式极不成功,还出现了一起伤亡事故。领导很生气,一级一级地追责,直接追究到了艾雄山身上,艾雄山申诉无门,只好默默承受责骂。因为这次失误,领导不喜欢他了。因为领导不喜欢他,女同事们也不喜欢他了。

只有那位收到过艾雄山回信的女同事还牵挂他,不断给他安慰,一直安慰到他退伍,退伍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但是,他也仅仅只是接受了她的安慰。艾雄山对她说,在他的老家有一个女孩一直等着他,他不能辜负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就是艾薇的母亲刘玲玉。

那一次“稿子事件”让艾雄山自信心受到沉重打击,职业生涯严重受挫,事业发展屡屡受阻,郁郁不得志。

艾雄山转业回到家乡后,无奈地在基层派出所作了一名人民警察。

那时候的艾雄山长着一张娃娃脸,语调斯文,性情温和。有一天,派出所副所长抓回一个盗窃嫌疑犯,为了锻炼艾雄山,副所长让年轻的艾雄山去审讯。

自从来到派出所,艾雄山就决心忘记自己以前曾经是一个所谓优秀的文职干部,他决心要做一个会说不会写的人,他觉得就说错一句话可以随风消逝,左耳进右耳出,写错一个字却铁证如山,记录在案。

听到领导的安排,艾雄山满怀信心,跃跃欲试。他不像其他警察的审讯风格,他在审讯中操着标准的普通话,语气温和地问犯罪嫌疑人:“你姓什么?多大年龄?是哪里人?从事何种职业?家里还有什么人?”

副所长听到艾雄山这样问话,失望地将他叫出审讯室。他本以为血气方刚的艾雄山能用昂扬锐气震慑住犯罪嫌疑人,并让犯罪嫌疑人如实交代罪行,没想到艾雄山温文尔雅得像和朋友聊天。

副所长拉下脸,语重心长地看着艾雄山:“你以为这是在谈心呀?你以为这是在焦点访谈和人口普查吗?你这是在审讯犯罪嫌疑人啊?怎么能用这么温和的语气?不用严厉的语气能震慑犯罪嫌疑人吗?他们能交代罪行吗?”

艾雄山觉得很委屈,他说他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他说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是难以改变的,尤其是谈吐。艾雄山说得头头是道,副所长无可奈何,不置可否。

副所长忧心忡忡地说艾雄山顽固不化,说他不适合扛枪杆子,只适合拿笔杆子。副所长在所长面前也是这么说的,所长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看过艾雄山的档案,档案里记载的“稿子事件”被作为重大事件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艾雄山就被安排干了内勤,还兼职办公室秘书,帮着主任写点计划、总结、通知、公告之类的日常材料,岗位变动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却勾起了他那伤感的回忆。岗位变动的那晚,艾雄山喝得酩酊大醉。刘玲玉安慰他,她安慰他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位女同事,要不是那封信,他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给别人当秘书的地步,说不定自己的秘书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刘玲玉又安慰他,好汉不提当年恨。第二天酒醒时,艾雄山就开始秉承“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小菜一碟的日常材料之中。多少年过去了,艾雄山虽获得过不少优秀称号,但始终闷闷不乐,一直干到退休。

第一次审问犯罪嫌疑人的尴尬经历令艾雄山刻骨铭心,也让他信心再度受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一个会说的人还是做一个会写的人。而当女婿许恒来到这个家庭后,他就重拾了信心,他从许恒身上找到了弥补那段尴尬经历的机会。每当他觉得女婿许恒做得不正确的时候,他就会以警察“审问”犯罪嫌疑人的方式向许恒发问。他的语气里再也没有以前的温和,而是变成了现在的严厉。岳父艾雄山的严厉让许恒只有和艾薇待在被窝时,才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就算是在炎热的夏天,许恒也感觉这是一个冰冷的家。许恒迫切想离开这个家,他不愿久久待在这个对他而言就像是审讯室一样的家。

艾雄山清了清嗓子,挺起胸,昂起头,在病房里闲庭信步地走来走去,他要以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开始“审问”许恒了。

这时候的病房已经俨然派出所的一间审讯室,艾雄山也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令他有过痛苦记忆的那间审讯室。

许恒没有料到岳父艾雄山居然用反问来回答自己的反问,这应该是最高明的一招反击战术。进了这间病房就别想走出这个“审讯室”,许恒这样想想也就轻松多了。无论如何,接招吧。

艾雄山问许恒,工作很忙吗?

许恒说,是很忙,忙得不亦乐乎,忙得手忙脚乱。

艾雄山满脸不屑。

艾雄山问许恒是不是忙得连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许恒说,不是。他说自己就是因为要管孩子才这么忙的,要不然他连自己的死活也不想管。他说自己陪客人喝醉了,自己也才出院呢。

许恒冠冕堂皇地回答,艾雄山似信非信,满脸怒气。

艾雄山问许恒,打算一辈子都不管果果吗?

许恒说,不打算。许恒反问了三个“怎么可能”,把艾雄山问得无言以对。

许恒反问完后又低下了头。他低头的时候,以前在天阳的一幕又一幕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日益严峻的就业形势面前,出生于农村的许恒大学毕业后奋发图强考进了天阳一个事业单位。尽管专业极不对口,总算获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铁饭碗”。许恒的父母松了口气,他们骄傲地告诉别人,他们的下一代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生活。然而,许恒和艾薇两人工资不高,加上岳父岳母微薄的退休工资,既要维持日常开支,还要养小孩。结婚后,一家四口过着紧巴巴的生活。

那时候许恒经常早出晚归。艾薇说许恒是一个“三为男人”——为了工作、为了朋友、为了家庭。许恒说其实他只是“一为男人”——为了家庭。他说他所有的早出晚归都是为了这个家庭。

许恒早上走的时候,果果还在甜美地睡觉,他就轻轻地亲一下果果的脸。许恒晚上回家的时候,果果已经幸福地睡了,他就温柔地亲一下果果的额头。哪怕到了周末,许恒和果果见面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不是被领导喊去加班,就是被同事叫去喝茶,俨然一个大忙人,似乎比日理万机的总理还忙。

艾薇三番五次地说许恒见果果的次数还不如楼下搞卫生的那个中年男人,刘玲玉也不止一次开玩笑说许恒的早出晚归快要赶上他在乡下家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父母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其实都颇为不满。

每每听到这样的玩笑话,许恒都一笑了之。

可是,哪怕就是这样全身心地付出,许恒在单位既没有得到提拔也没有挣到金钱,许恒找不到原因,许恒自己也闷闷不乐,岳父岳母更是颇有微词,冷言嘲讽。

没过几年,许恒的“铁饭碗”就变成了“瓷饭碗”。许恒所在的事业单位改制成了私人企业,许恒买断工龄领了一点点补偿金后继续在改制的企业上班。许恒从不稳定的工作中感悟到了“铁饭碗”的定义并不是一辈子在一个地方吃饭,而是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饭吃。于是他横下一条心,重拾专业知识,恶补职业技能,包括自学了很多关于电脑的新知识。他不再担心饭碗被打破。

岳父艾雄山时常暗示许恒既不会挣钱,也不懂得照顾小孩,言语之间强烈地刺激了许恒。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许恒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