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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个木讷的成年人如梦初醒,他们从木呆的表情中醒悟过来。他们的表情瞬间就表现得镇定自若,好像除了果果醒来以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艾雄山严肃地看着艾薇,继续一派严父的表情。他果真是一个出色的表演家,表情丰富,情绪善变。刘玲玉看了看艾薇手上提着的药,脸上充满焦急。许恒知道艾薇一定会给果果献出一个温暖的拥抱,他赶紧腾出位置。

“妈妈。”

听到母亲欢快地呼喊,果果也欢快地应声着。

虽然艾薇已经没有了刚见到果果醒来时的那种兴奋,但她仍然十分喜悦地抱着果果。果果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后喜笑颜开,久久不愿松手。

看见果果笑了,艾薇也笑了,刘玲玉也笑了,许恒也笑了,连艾雄山那张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果果的笑迅速传递到病房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扩散到病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沉闷无趣的病房瞬间变成了一个温暖开心的病房。所有人都笑了,整个房间也笑了。

除了乡下很少见面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此时此刻都和自己在一起,果果欢快地笑起来了,欢快得好像病房根本不是病房,而是春节期间欢声笑语的客厅。

是的,果果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快乐了,至少半年。要不是父亲许恒执意要去重庆,他本来可以每一天都享受到这种欢声笑语的。但是,他好像并没有怪罪谁,小孩子是没有恩怨情绪的,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妈妈的怀抱。

“歪歪呢?”

欢笑之后的果果竟然还惦记着他的“歪歪”。或许他根本就是因为惦记着“歪歪”才这样欢笑。

“什么爽歪歪?”

艾薇莫名其妙。

刘玲玉迅速向艾薇使了一个眼色,艾薇顿时明白了。

用好东西哄骗小孩是大人一贯的伎俩。

艾薇轻声细语地对果果说,等他出院以后就去超市买很多很多的“爽歪歪”,那时候,他们把一大箱一大箱的“爽歪歪”放在家里,顿顿喝、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艾薇这样说的时候,果果仿佛已经喝了很多瓶“爽歪歪”,听着也舒服了。

“是啊。到时候爸爸去扛几大箱回家,我们把果果的房间堆满,堆成积木,堆成淘气堡。”许恒这个“爽歪歪”的始作俑者这时候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好及时插话相助。

父母作出了承诺,果果只好就范,开始乖乖地变得安静起来。

艾薇来得很巧,许恒在病房待了半个小时果果都没有醒来,她刚一回来果果就醒了。

艾薇来得却也不巧,她错过了一场精彩纷呈的激战,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舌战。当然,对艾薇来说,这样的激战也许只是重演而不是首战。就像看一场已经知道结果的足球比赛,没有任何期待。

姗姗来迟的艾薇没有看到刚才激战的一幕,她无所谓,她没心思;许恒心里倒是觉得不爽。

许恒其实很希望艾薇能亲眼目睹他和艾雄山刚才的这一场冲突,就算艾薇不会参与到这场战争之中,哪怕艾薇无法充当他的援兵,至少她会是一位充满同情心和悲悯感的旁观者。

生活里是没有旁观者的。要不你就参与,要不你就离开。

许恒这种不爽源于他和岳父艾雄山第一次产生摩擦。那一次摩擦令他苦不堪言,终生难忘。

那时候许恒刚刚踏进这个家庭,他刚刚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在这个家庭树立自己的坚实地位。当他跃跃欲试的时候,没想到岳父艾雄山却给了他一个刻骨铭心的下马威。

艾薇和许恒从恋爱如胶似漆到婚前感情日渐升温的时候,房价也扶摇直上。这时候,房价上升的速度已经能和神舟飞船上天的速度相提并论了。多少个夜晚,他们幸福地拥抱着对方却感叹着房价的一路飙升。艾薇说,她不是嫁给一套房子而是嫁给许恒。许恒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拥有一套大大的、宽敞的、明亮的房子。许恒这样说的时候,艾薇感动得热泪盈眶。许恒紧紧搂着艾薇,艾薇在许恒宽大而温暖的怀里仿佛看到了他们未来的家是如此温馨而浪漫。后来,他们就紧锣密鼓地择好了婚期。

艾雄山和刘玲玉知道,在婚姻这件事上拗不过艾薇,他们就顺从了艾薇,言不由衷地同意了她和这个农村小伙子的婚事。但是,他们只有艾薇一个女儿,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连一个窝都没有就嫁给这个农村小伙子。

当艾雄山向许恒问起房子的事时,艾薇就机敏地帮许恒接过话茬回答。她说他们乡下有房,六间正房加上三间堆柴房,面积有好几百平方米呢,相当于别墅了。不过,那是退休后才去住的。艾雄山说他和刘玲玉现在已经退休了,可不可以去住呢。艾薇说可以去住,但是她想了想后又说不可以去住,得等到许恒的爸妈退休了以后才行。艾雄山无奈地笑了笑。

婚房是大事。老两口一合计,决定让婚后的许恒和艾薇与自己住在一起。于是许恒顺顺利利地做成了“上门女婿”,这也让一直“愁房愁媳妇”的许恒的乡下父母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是,婚后的许恒老是羡慕同事们的新房装修得琳琅满目,看着自己住在90年代装修风格的婚房里,总觉得自己的房子比“蜗居”还要“蜗居”,比“茅庐”还要“茅庐”。他说他住在90年代装修风格的房子里自己也快变成90年代的人了。他还说,自己变成90年代的人不要紧,要是小孩也变成90年代的小孩麻烦可就大了。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小孩,还没有造人计划,所以许恒可以高瞻远瞩般地危言耸听,艾薇也洗耳恭听。许恒通过艾薇之口向岳父艾雄山建议把旧房翻新一下,艾雄山和刘玲玉商量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最终做决定。在艾薇软磨硬泡和许恒不断地灌输新观念下,老两口开始动心,最后痛下决心拿出一部分积蓄进行旧房翻新,了却女儿和女婿的心愿。也就是这个原因,后来许恒和艾薇结婚宴请亲朋好友时,艾雄山他们就再也不愿意拿一分钱出来了。

新房指日可待,许恒喜出望外。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搬进出租屋,腾空了老屋开始装修。

艾雄山逢人便故做无奈状地说装修房子真是累,累得腰酸背痛,累得骨质增生,累得椎间盘更加突出了。刘玲玉见人便笑得合不拢嘴地担忧住新房会不会不太习惯。艾薇开始在同事中间广泛咨询装修过程中产生的甲醛会不会超标到影响他们造人计划的进程和质量。许恒不再羡慕同事们琳琅满目的新房,他憧憬着金碧辉煌的婚房,他暗自欢喜地盘算着装修竣工后是在家里摆上几桌还是在餐馆大设宴席。

一家人乐呵呵地等待新房。

可是,偏偏岳父艾雄山是个“鉴赏专家”。装修刚刚开始时,艾雄山热情高涨,一定要亲力亲为,还非常体贴地对许恒说,让许恒好好工作,不要操心,保证装修得让他满意。许恒实在不忍心辜负岳父一片好心,他提供了装修方案后就不再过问与装修有关的任何事情,一门心思投入到工作之中,对新房装修不再关注。

装修完毕后,许恒满心欢喜地来到“新房”。走进“新房”,许恒气得差一点当场吐血。

许恒发现自己的装修方案被岳父艾雄山彻底推翻了,不论从空间设计还是色彩搭配,整个房子都充满了老年人的装修风格。许恒大跌眼镜,极其郁闷。他觉得这个房子的装修风格不但没有一点新时代的特色,反而倒退到了七八十年代。走进“新房”,许恒觉得自己简直“穿越”到了七八十年代。

许恒怒气冲冲地回到家,却不敢发半点怒火。艾雄山没有征询他的任何意见就一意孤行地进行装修,还对艾薇说许恒的装修方案品位太差、空间利用也不合理、装修方案过于花哨等等,有一大堆不足之处,把许恒的装修方案极力贬低。艾薇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唯唯诺诺。

许恒十分反感,但又不好冲着艾雄山发泄不满。他只好对艾薇表达了种种不悦。艾薇不但没有向岳父艾雄山转达他的意见,反而安慰许恒说,反正装修用的都是父母的钱,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艾薇还笑嘻嘻地说,以后他们的小孩就不会是90年代的小孩子了,以后他们的小孩就是新时代的小孩子了,他们搬进新房就走进了新时代。许恒气愤地说他不想玩穿越,他不想穿越到七八十年代,要穿越就穿越回到原始社会。

听着艾薇的安慰,许恒心里极不舒服。他觉得艾薇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发谬论。他觉得岳父艾雄山简直是藐视他的人格,他对艾薇没有在岳父与自己之间充当双面胶的角色却替岳父为虎作伥十分不悦。艾薇发火了,她说要怪就怪许恒自己,一天到晚只知道陪单位领导打麻将喝酒唱歌,为什么不抽出时间去看看装修,否则的话装修就不会如此走样了。许恒气得脸色青白。

许恒和艾薇还为此事冷战了半个月。许恒甚至还差点头脑发热地搬出去独居。直到许恒的父母来城里办事住在他们家时,许恒的父母从冷冷的气氛中看出了一点端倪,硬是私下逼着许恒坚决让步,主动示好。许恒和艾薇的关系才无奈地得到了恢复,和好如初。

他们第一年的婚姻在当时岌岌可危,如同新生儿的皮肤娇薄脆弱,又如同薄薄的宣纸极易撕裂瓦解。

从那时起,许恒就在心里定下了一个远大目标,一定要拥有一套自己挣出来的房子,然后按照自己的风格进行个性化装修,他要让岳父知道自己的装修品位并不低,他要让岳父看看什么叫做空间的合理利用,他还要让岳父知道自己的装修风格根本就不花哨。他来重庆就是为了这个目标,他觉得他肯定会实现这个目标,于是他无所畏惧地辞职,一往无前地来到了重庆。

病房里继续欢声笑语。欢声笑语的气氛里还有许恒和艾雄山强装的笑颜。

医生和护士们这时候也回来了,病房顿时热闹非凡。

俏皮护士看到病房里的气氛融洽而热烈,她不太相信这是一场大战后的战场,她以为这里至少应该是硝烟弥漫或者尘土飞扬。俏护士半信半疑,迈着大步走过去看了看果果,然后又满怀狐疑地转头看了看艾雄山和许恒。她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艾薇拿回来的药,小心翼翼把药给果果用上。

果果竟然很懂事地配合着护士,没有一点害怕的动作。

果果刚入院那天,护士就给果果用了静脉留置针。留置针的使用减少了患儿因反复静脉穿刺而造成的痛苦及对打针的恐惧感,也减轻了家长的焦躁情绪。护士用药的时候,留置针一点也不觉得痛。

“阿姨真好,阿姨打的针一点也不觉得疼。”果果笑嘻嘻地说,“下次我还要来。”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儿童嘴里的话总是这样富于乐趣。

“下次你还来重庆的话,阿姨就带你出去玩。至于医院嘛,你以后最好就不要再来了哈。”俏皮护士乐呵呵地说。

“为什么啊?我就要来,我就要来。”果果这时候竟然任性得不听话了。

“好好好。阿姨欢迎你随时到医院来找我。”小孩是没法给他讲清楚道理的,俏皮护士只好满口答应,“阿姨带你去动物园,去看好多好多的动物,有大象、有猴子,还有狮子呢。”

护士答应后,果果才安静了下来。

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缓缓流进果果身体。一会儿后,果果就睡了,睡得很甜美,半年后第一次有这么多人陪在他的床边。

病房里又安静了,安静得又只能听见液体流进果果身体的声音。每个人都保持沉默,每个人都想说话但都不愿意说,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份宁静。

医生走出病房时,走到许恒身边停了下来,扶了扶眼镜,理了理白大褂:“抢救还算及时,小孩身体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恒握着医生的手一个劲地说着“感谢”,艾薇也跟着说“感谢”,艾雄山和刘玲玉也都点头微笑着表示“感谢”。

医护人员走出病房时,又一次提醒他们要注意保持病房的安静。他们这样说的时候,特别看了看艾雄山和许恒,把艾雄山和许恒看得异常尴尬。许恒看了看艾雄山,艾雄山也看了看许恒,两人在尴尬的目光中达成了停战协议。

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了果果的世界,病房一片安静。

刚才的那一场激战注定将成为一场没有结局的战争。艾雄山不想再战,许恒不敢应战,刘玲玉不愿观战,艾薇不会参战……

战争在你愿意时开始,在你并不乐意时结束。

……

晚上,艾薇和刘玲玉挤在又窄又短的陪伴床上入睡。尽管她们睡姿蜷曲,睡得一点也不舒展,但她们睡得很安稳,睡得很舒坦,睡得很安心。

两个女人悬着的心总算踏踏实实地放下了。

这时候,两个男人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艾雄山和许恒则轮流值守在果果身边,除了提醒值班护士更换输完的液体外,还要随时观察果果的病情有没有新变化。

许恒让岳父艾雄山先休息。艾雄山说他经常睡得晚,当兵几十年以来养成了晚睡的习惯,艾雄山让女婿许恒先睡。许恒不肯,他说他在重庆每天都很忙,忙得半夜三更回家更是家常便饭,他坚持让艾雄山先睡。两个男人这时候竟然客气地谦让起来。后来他们干脆都一声不吭地坐着。艾雄山烟瘾发作的时候,就由许恒值守。许恒打呵欠的时候,就换成艾雄山值守。

为了一个小孩,两个矛盾重重的男人也拧成了一股绳。一家人第一次这样和睦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