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咣咣的砸门声。我愣了愣,心想这一大早可真够晦气的,刚刚做了一个噩梦被吓醒,现在又有人来砸门,也不知道是哪户冒失的人家,居然一大早就来“义瓮”惊扰。
我打开门一瞧,原来是两个年轻的后生,都与我年纪相仿。其中一个比较瘦弱,面目颇为清秀,看上去文质彬彬。另一个则又黑又胖,圆圆滚滚的,就像一个木炭球。
“木炭球”瞧了瞧我,又探头瞧了瞧一旁的阎七娘和巧巧,然后一脸疑惑地扯着嗓子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这死人堆里来了?你们几个没病吧?这哪里是让活人睡觉的地方呀!”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另一个瘦弱的后生就拦住了“木炭球”,又一脸和气地对我说道:“对不住,您别见怪。他这人心直口快,但没什么坏心眼。不知道几位如何称呼,怎么会住在‘义瓮’这种地方呢?”
“我叫阎骨郎,那是我娘亲阎七娘和妹子巧巧。我们是走村串镇的敛骨人,昨晚赶路恰好来到此镇,便借住‘义瓮’,歇息了一夜。”我笑着答道,还用手指了指阎七娘和巧巧。
“我叫唐文,就是这元宝镇的人。这人是我的邻居,名叫胖墩。我俩受镇长之托,前来取一个下葬的瓮罐。多有打扰,还请大家见谅。”唐文冲我和阎七娘笑着拱手说道。
我见这唐文礼数周全,言语客气,比那个莽撞的胖墩和善许多,便笑着回礼道:“是我们借住于此,耽搁了两位兄弟的事情。快请进来,我们正好准备离去。”
唐文和胖墩前脚刚刚迈入“义瓮”,骨头就猛地蹦了出来。它冲着胖墩龇着牙叫了起来。胖墩哪曾想到这“义瓮”之中还有埋伏,吓得连连向后退去,嚷嚷道:“妈呀,这是狗还是狼呀!”
“不要怕!它是我养的,是一条狼,叫做骨头。你放心吧,有我在,它是不会咬人的。”我有些不满地瞪了骨头一眼,然后连拉带拽地把它弄到了一旁。
“这咋还有养狼的呢?我的妈呀!这么大个儿猛地蹿出来,太吓人了!”胖墩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拍着胸脯,虽然看见我把骨头撵开了,但还是不敢走进来。
唐文冲我笑了笑,连忙把胖墩拽到自己身后。可胖墩仍旧觉得不安全,连忙用手指了指我,说:“你可得看好它,要是被它咬上一口,我这半截小腿可就没了。”
“打扰了!”唐文冲着阎七娘和巧巧行了行礼,这才来到一侧的木架前,准备拿起一只瓮罐。
“小伙子,这只瓮罐碰不得,里面存有孽骨。”阎七娘见唐文要拿的瓮罐正是昨夜她用鲜血画过的那一只,便好意提醒道。
胖墩见阎七娘打扮得非常奇特,便撇了撇嘴,说道:“一堆死人骨头罢了,有什么孽不孽的。我就不信这个邪。这都是烧成灰的东西了,还能惹出什么祸乱来。”
“我们也是好意提醒你,这个瓮罐确实有些不太平。”见胖墩一脸不屑的样子,我便劝说道。
“看你们这种打扮,该不会是走江湖的吧?这一唱一和的,是成心要吓唬人呀!是不是见我俩年纪小,想编些瞎话来骗钱财?我告诉你们,这里可是元宝镇,要是想讹钱,门儿都没有!”胖墩歪着头瞧着我和阎七娘说道。
我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心想这个傻胖子倒是挺有心眼的,只可惜分不出好赖人。我和阎七娘好心相告,却被说成了骗人钱财的无良之辈,把我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让骨头多吓唬吓唬这个傻胖子,省得他闲着无事乱猜忌人。
“胖墩,闭嘴!”唐文拽了拽胖墩的胳膊,然后赔着笑脸对阎七娘说道,“我这个兄弟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敢问何为孽骨,又怎会惹祸上身呢?”
阎七娘见唐文诚心求教,这才缓声说道:“人有千态,骨有万象,所谓孽骨,就是不祥之骨,也称为祸骨。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瓮罐中尸骨的正主儿非病死或老死,而是惨死。若不是突然暴毙或遭遇毒害,绝不可能化为孽骨。”
唐文听后脸色一变,连忙又问道:“这瓮罐中的尸骨昨日才烧敛入罐,准备今日午后下葬。您说这只瓮罐碰不得,难道要把它抛于此处吗?”
“劳烦你去把这瓮罐中尸骨的家人叫来,我自会与他们说明情况。”阎七娘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道。
“实不相瞒,这瓮罐中尸骨的家人正是本镇的镇长。我此番前来取罐,也是要送到镇长家中。恳请几位高人随我走上一趟,也好让镇长他老人家亲自定夺。”唐文冲我和阎七娘作了一个揖,态度十分恭敬。
阎七娘点了点头,说道:“也好,但这瓮罐决不能随意触碰。你们去找一些没有用过的白绫布,再寻一些翠绿的柳藤条来。”
唐文连连点头应承,然后拽着胖墩走出了“义瓮”。胖墩有些不情愿,一边走一边嘟囔道:“这事儿有那么邪乎吗?该不是蒙人的吧?”
我见胖墩毫不领情,便有些气愤。待这二人走远后,我向阎七娘说道:“七娘,咱还得赶路呢,何苦管这些闲事呢?况且人家又不领情,还把咱们当成骗子。”
“骨郎,咱虽是靠敛骨维持生计,但若看到孽骨之兆,即便没有赏银,也要管它。这孽骨有怨灵之兆,必会大生祸端。倘若我们就此走掉,岂不是徒增罪孽。”阎七娘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道。
“七娘的话,骨郎记住了。”我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情愿地说道,“这个傻胖墩连忠奸都不分,真是让人厌烦。”
阎七娘笑了笑,说道:“这孩子是有些率性,但心地不坏,不用与他计较。骨郎,你要记住,你是敛骨师的后人,绝不能以自己的喜好去行事。大丈夫行于天地间,要学会宽以待人。”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唐文和胖墩才找齐了阎七娘所需的东西。虽说这白绫布家家都有,但是翠绿色的柳藤条却得亲自上树去摘。尽管唐文没有说明这些带着嫩叶的柳藤条的出处,但我猜绝不会是这个笨手笨脚的胖墩从树上弄下来的。
阎七娘先是躬身对着那只有问题的瓮罐拜了拜,然后把白绫布一圈一圈地缠系在瓮罐上。这个缠系方法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一种很巧妙的手法,讲究的是交叉裹布,上下成圈,内缠外系,侧口合围。唐文和胖墩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缠系方法,不禁瞪大眼睛瞧了起来。
用白绫布缠系规整后,阎七娘又把柳藤条叠成麻花状,绑系在瓮罐的最外侧。由于带有嫩叶的柳藤条弹性极好,再加上阎七娘手法灵巧,所以整个过程中没有一根柳藤条发生断裂。不一会儿,瓮罐变成了一个白绿相间的大粽子,且被缠系得密不透风。
“骨郎,你将这瓮罐抱在怀中,这一路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不得将瓮罐摔掉在地上。”阎七娘冲着我摆了摆手说道。
我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这只瓮罐牢牢地抱在怀中。即便阎七娘不吩咐,我也知道这瓮罐摔在地上的下场。记得有一次,我跟七娘去“义瓮”中寻骨,我一不留神弄掉了木架上的一只瓮罐。这瓮罐都是用泥制成的,摔地即碎,结果瓮罐中的尸骨摔得到处都是,害得阎七娘又是敬香又是跪拜,弄了好久,才把这些尸骨敛收整齐。尽管如此,我还是大病了一场,一到晚上浑身就不停地打战,还一阵阵地吐酸水,足足熬了一个多月,才算痊愈。
骨头见我手捧瓮罐像是在玩耍一般,就连跑带跳地扑了上来。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哪敢分心去管它,只得呵斥一声,让它不要胡闹。骨头自讨没趣,顿时耷拉着脑袋,有些不悦。可这小东西也不是省油的灯,它干脆把这一股怨气撒向了胖墩,每走几步,就瞪着眼睛冲胖墩龇牙咧嘴,吓得胖墩险些尿了裤子。
“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踏实呢?咱俩就听他们瞎嚷嚷,便把这瓮罐包裹成这样。一会儿镇长瞧见了,还不得怪罪咱俩呀。”胖墩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捅了捅唐文的胳膊,小声嘀咕道。
唐文年纪不大,却很有主意。他看了看阎七娘,又嘱咐胖墩不要乱说话。其实他也无法辨别阎七娘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个时候,他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倘若这个瓮罐中确有孽骨,那正好可以请阎七娘替镇长家消灾;要是阎七娘是个骗子,大不了被镇长骂上几句。无论怎样,镇长都不会吃亏。
我们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镇长家门口,唐文让胖墩先进去通报一声。闲来无事,我便瞧了瞧镇长所住的院落,这一瞧,不禁大失所望。这只是一个极为平常的院落,东西两侧建有厢房。院墙上并没有龙凤花藤之类的富贵图案,只有一些破旧的“礼、义、廉、耻”等大字。院落门口也十分寒酸,不但没有狮子石墩,也没有上下马墩,只在门梁上挂了一条白绫,示意家中正在办丧事。若非唐文引荐,我压根就想象不到这个简陋的院落竟然是镇长的家。
胖墩很快就通报完了,然后带着我和阎七娘走进了镇长的宅院。巧巧怕骨头惹祸,一步都不敢离开它。可即便如此,骨头还是横冲直撞,跑得十分欢快。幸亏这个院落中人丁稀少,不然非得乱成一团。
一般大户人家的院落中都会修建凉亭荷池之类的衬景,再不济也会修建一些假山。可是镇长的院落中就摆放了几个盆栽,除此之外,连把藤椅都没有。不过这院落倒被打扫得十分干净,虽毫无富贵之气,但多了简朴之美。
“镇长,就是这伙人说咱家的瓮罐之中存有孽骨。”见镇长来到院落中,胖墩快步跑过去搀扶,还用手指了指我和阎七娘。
这个镇长年约七旬,身穿长褂,手拄拐杖,头戴毡帽,袖系丧布,还留了一把花白的山羊胡须。看样子他的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走起路来不颠不晃,只是脸上的皱纹和斑点较多,故而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敛骨手艺人阎七娘见过镇长!”阎七娘上前一步作了一个揖。
镇长瞧见骨头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可他很快便回礼道:“老朽姓周,在这元宝镇做了快三十年的镇长。今日能够巧遇敛骨高人,真乃幸事呀!来来来,请随我到正厅喝茶。”
我们走进正厅时,茶水早已摆好。周镇长把阎七娘请到了上座,然后细抿了一口热茶,说道:“老朽刚才听胖墩回报,说你认定这瓮罐之中存有孽骨。恕老朽愚钝,还请阎七娘明示。”
“周镇长,我们敛骨之人夜里大多寄宿在‘义瓮’之处。昨夜,我们赶路行至元宝镇,便借住在贵镇的‘义瓮’。偶然间,我发现此瓮罐,料定其中必存孽骨。不可将其草草入土下葬。”阎七娘毫无隐瞒地说道。
“哦!”周镇长顿了顿,然后手指着我怀中的瓮罐问道,“为何要将瓮罐包裹成这副模样?又是白布,又是藤条,这……这成何体统呀!”
阎七娘笑了笑,说道:“周镇长有所不知,存有孽骨的瓮罐不能直接触碰,必须先用异物缠隔。这白绫布乃是缚灵之物,柳藤条又善缠阴,故而才用来包裹瓮罐。”
“镇长,我瞧着他们不可信。要是按照他们的说法,那齐大叔怎么一点儿事都没有呢?昨天从敛骨到装罐,可都是齐大叔一手操持的,就连这瓮罐也是齐大叔手捧着送去‘义翁’的。要我看呀,这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的事儿。”胖墩凑到周镇长的身旁,眨了眨眼睛说道。
周镇长用手指点了点胖墩的脑门,说道:“你这个小胖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做个知书达理之人,言语不可太过粗俗。你呀,就是听不进去,也不怕被人家笑话。唉!”
阎七娘见周镇长有些疑惑,便站起身来说道:“周镇长,我们敛骨之人行走四方,吃饭靠的是手艺,做事凭的是良心。我不忍心见到孽骨作祟,这才插手过问此事。倘若周镇长信得过我,我便将此孽骨化解。事成之后,周镇长要是觉得满意,就赏我们孤儿寡母一些薄银。如若我不能化解此孽骨,那就是我学艺不精,自不敢向周镇长讨赏一分一文。”
“阎七娘切勿误会,老朽只是训斥娃娃,并无生疑之事呀。我看这瓮罐一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周镇长摆了摆手,示意阎七娘不要多心。
正在这时,有个人突然跑了进来。这个人慌慌张张,一见周镇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镇长呀,可不得了了!齐大叔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眼看就要咽气了!”
周镇长听闻后大吃一惊,连忙起身问道:“顺全,到底怎么回事?人在哪里呢?”
这顺全年约四旬,身高体胖,脸色红润,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他这一路快跑来到镇长家报信,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见桌上有茶,他便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然后指着门外说道:“乡亲们已经把人抬过来了,这时候应该到院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