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窑镇外一个背山面水的小庄子,离村落甚远,颇为清静,想来也是个富人家的别庄。眼看着卜神相的身影进了大门,梅枝有些踟蹰起来,这要如何混进去才是。她沿着那庄子转了一圈,因靠了山,墙都砌得甚高,想要翻墙进去,却不知里面是否有狗,爷爷又不曾教她逾墙术,这墙是轻易翻不过的了。
她又蹩回了大门前,守门的老者看见她迎了出来:“姑娘,你找谁?”梅枝灵机一动道:“我找我师傅,他刚才是被府上的人请了来的,说是借住的小相公中了邪,我是去整东西带行头去了,所以才来得晚些。”
老人殷勤地将她引了进去,一边让一边介绍道:“啊,我们这里是岭南郡王家的别庄,只住了王家旧交的一个公子,欲赶考的,借在此处苦读。没曾想,这七天来每到夜间便颠狂,有时还作女声。昨日更甚,黄昏时便发作,一个时辰后无声无息,竟是昏死过去,好一会儿才得叫醒。”
梅枝问道:“这别庄,闹鬼吧?”
老人低头道:“我这十来年一直守在此处,并未碰到什么东西过。二十年前,后院里却是曾缢死过先主人的一个小妾的。再先前,这别院未建时也是一座荒园,也有一些别样的传说。但主人建它时请了高僧来先超度过,又埋了咒在地下的,一向平安。小公子也住了二个月了,都无事,只七八天前才发生了这些事。”说话间便到了后院厢房那小公子的居处。
卜神相此时正随了下人站在公子房门前,据说公子还在深睡。那看门的老者冲卜神相一躬身道:“先生,你的女徒弟来了。”卜神相诧异万分,一抬头便看见了他身后噙了一丝笑的梅枝和她身边僵硬的振远。瞧见振远,他便明白梅枝恐怕也不简单,又联想到她方才问的“一只妖的方向”,心里更是了然,只得牵动嘴角表示他微笑着了。
房内的大床上传来一丝动静,想来那公子是醒了。他趁势收了师徒相见的戏码,转身走到床前,梅枝等几人也跟了过去。
床上之人乌黑的长发铺陈如墨云,衬得一张脸莹白似玉,两道长眉此时却在眉心结了个“川”字,一双凤眼瞳目深深,正疑虑地看着房中诸人,鼻挺而正,只是鼻下薄唇却失了血色,有些苍白地半张着,弱弱地叫了一声“阿松!”那带卜神相来的下人忙过去说道:“舒公子,你自昨日以后,一直昏睡,今儿是请了先生来,为公子看看的。”那舒公子两丸琉璃似的瞳目掠过卜神相,掠过庄内两人,定定地看向梅枝。
梅枝也正睁了一双圆眼,细细地瞧他,这人,似乎是认得的。正欲开口,那床上之人已坐起身来,朝梅枝倾过身去,那阿松见公子的样子,似乎是要去拉梅枝的手,忙上前道:“舒公子,这是卜神相的徒弟。”梅枝方才只顾看那公子了并未细听阿松叫那公子什么,此时一听那声“舒公子”,脑中一个激凌,张嘴便道:“舒深?”,那床上的公子只比她慢了一瞬:“梅枝?”
原来床上的俊秀公子,正是当年横村舒夫子的独子舒深,舒夫子是两年前带着儿子离开横村的,那时梅枝十三,已长得烟眉秀目,袅袅婷婷,真个是静若芙渠,动若猛虎。那舒深长她四岁,已是风姿卓然的俊秀少年了,性格又温和腼腆,是村里情窦初开的少艾们的梦中郎君,村里遇见他时少不得玉面飞霞眼睛晶亮,心中只盼与俏郎君多说几句话。只梅枝对他的态度变化多端,要依夫子责罚力度为晴雨表。高兴时是一捧山枣,不高兴时便夹枪带棒地讽剌他:“舒深,你是书生的么?难怪脑子要被蠡虫啃了。”舒夫子教了梅枝两年,梅枝常被罚抄罚背,常在课后被留在私塾内,与舒深厮混得也熟了。因心中对夫子不忿,故时常是捉弄他的时候多一些,舒深脾气好,多也不与她计较。
这两年舒深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梅枝却是身形上拔高,五官也舒展了开来,若以前五官尚是小巧灵秀,这会儿却是精致明丽,隐隐有艳光射出,也难怪舒深要辨认一番尚敢问出口。看梅枝那样,舒深知道她是继了她爷爷的衣钵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小小的可惜。
那卜神相见他两人认识,眼珠一轮,道:“那今晚公子之事,徒儿先劳累着?”梅枝尚未开口,那阿松倒不依了:“先生,公子病了几日了,还是先生出手好些,也能快些好。”那卜神相便僵了一张脸应了。梅枝无所谓,带着振远住进了舒深旁边的空屋中。
那卜神相在舒深的房门口挂了符,别庄的人顿觉得安心了不少。黄昏时用了晚饭,果然平安。
舒深少言,却是温温润润的。梅枝越看他越觉得俊,心里叹息,以前怎么没发现舒深长得这般好看呢?也不想她那时心中尽是偷鸡摸狗,惹事生非的念头,再不然就是如何少背少抄点书亦能躲过夫子责罚的疲赖之思,哪里能上升到那男女情思上头去呢?如今不用费那些心思了,倒注意起男子的长相来。想来她这一路也看过不少青年男子了,似乎真没人赛过舒深呢。
回了屋,她先替振远洗漱过了,自己坐下来发傻。又对着振远道:“我今儿才发现舒深原来长得这般好看,难怪原先村里的姑娘们要发花痴,嗯,搞得不好,本姑娘多看他两眼也要发花痴了呢。”又瞧了一眼振远道:“其实你也长得不错,不过说起眉目样貌总是他好看一些。主要啊,你一向没什么表情,这人要是没有喜怒哀乐,还真好看不起来。”说罢瞥了一眼振远,他依然双手垂在身边,双眼平视,面无表情,十分标准的僵尸样。
梅枝在上床睡觉前去舒深的窗前张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烛火下拿了书苦读,便不打扰他,自去床上歇息了。
只是才将迷迷糊糊入睡,却被隔壁的说话声惊醒。她跳将起来,将振远额头之符换了一张,便往舒深房前来了。这才发现舒深房内烛火无风自摆,时明时灭,而他已站起身来,睁了双目惊惶四顾,口中却是说道:“沈兄,你却是什么缘故今日还要追着我?”她定睛一瞧,这房中已多了一男一女,而舒深的身上黑影重重,显然也已上身了一位。那么他口中所说的沈兄,必定是还站在房内的那青年男子了。
梅枝正在思量要如何做,就听到铜铃声响,旁边起了一声断喝:“恶灵退散。”转头一瞧,是卜神相到了,想来他也是感觉到了动静。就见那女鬼朝梅枝和卜神相转过头来说:“如今这儿可正好有三个生人,我们不如占了位置好认真说话。”言罢,便朝梅枝过来。
那男鬼却说:“你留了个这么个人让我上?想我沈如以前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之人,如此歪瓜裂枣怎能配我?”
那女鬼不耐烦道:“你真是改了不臭美的脾性,现在只是让你借用一下说说话而已。”
那叫沈如的男鬼道:“既只是借了说话,不如我与你换一个。”又冲上了舒深身的那个男鬼道:“赵子桓,每次都是你抢在前里。”
女鬼又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本事便再去抢个身子。”
卜神相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时见这三个鬼全然不将他们这两个捉鬼之人放在心上,不由有些怒了,取了符出来便向那男鬼扔去,那男鬼却是夷然不惧,躲也不躲,接了符在手几把撕了,又劈胸捽了卜神相的衣襟将他一把扔了出去,说道:“我不想杀你,你早些滚的好。”这一扔竟是扔到了园子里,卜神相大约是撞了石头,只听得一声闷响,他的人便昏了过去。
梅枝抽了一口气,还真是恶鬼啊。要知道卜神相的后背也是画了乾坤八卦的。
那女鬼见他扔了卜神相,稍愣了一下便又冲梅枝走来,只是到了梅枝身前三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前,不由“咦”了一声。那沈如也走了过来,依旧不能近梅枝身子,两鬼忽露狰狞之貌,似乎是要将梅枝吓退,梅枝只冷眼瞧着,看到它们仿佛是在撕扯自己身前的什么东西。忽然那女鬼朝梅枝身后暗处一瞧,住了手,冲梅枝道:“姑娘,打个商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我们在此只是想了结三人间的情帐而已。”梅枝道:“哦,我只看看你们如何了结法。”
那两个鬼谨慎地看了梅枝一眼,忽转身朝舒深扑去。片刻间,舒深变了腔调道:“我不追你,如何得知柔雪下落?咱们之前的事也该说道清楚,你还是欠了柔雪一命。”俄倾,舒深做女声道:“沈如,我与子桓间的事自已会处理,不劳你插手。”须臾,又听他用另一种腔调道:“既然我们三人都在,说开了也好。”
梅枝却见舒深身边人影婆娑,三鬼走马灯似的围着他转,恰好似将他当作一个舞台,每人都去走了一回,表演几句。
柔雪道:“子桓,我苦苦追在你后面这许多年,你竟是一个回身都舍不得给我么?”
沈如道:“柔雪本是我的未婚妻,却被你夺了身,赵子桓,亏你还是我好朋友。”
赵子桓道:“当日,当日,是喝醉了才碰了柔雪。可是柔雪,我之所以醉,难道不是你在酒中放了药了么?”
沈如又道:“亏你一个男人,即便是你醉了,若不主动,柔雪还能强了你?柔雪啊柔雪,他心中根本没你,你却负我如斯,我有哪点比不上他?”
柔雪又道:“沈如,我知你很好,可是我偏爱的是他,又能如何?”
赵子桓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俩,可是我不能娶柔雪,因为我所爱的却是思雨,我最对不起的便是她了。”
梅枝只觉得比看戏还精彩,但那三人粘粘乎乎地到现在还没弄清到底要如何,她又有些不耐烦了,而且舒深也未必能坚持到此剧落幕,便取了符在手,拿朱笔画了道:“这事哪是强求得来的,不若散了心结,入了轮回,下世再纠缠过吧。”手一扬,符却是向舒深飞去。
那女鬼尖叫:“说了井水不犯河水的。”
梅枝道:“我只说了看你们如何了结。你们既不能了结,我只好插手了,要不然舒深岂不是被你们弄得跟个土台子似的了么?”
那沈如又欲伸手撕符,符却是贴在了舒深身上,上了身的赵子桓被逼了出来。梅枝不知他是否也是厉鬼,索性手往后拍了一张符,叫了声“振远!”振远从暗处跳出,十分迅捷地向三鬼奔去,梅枝赶紧从怀中掏符,振远接过了十分利落地便贴上了三鬼之身,三鬼大瞪了眼渐渐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