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安静地吃完早饭,梅枝道:“李玉田,我想搬出王府去。”
李玉田正取了茶漱口,这一口茶便呛进了喉咙里。侍候的蓝林慌忙取走茶水,又轻拍他的背。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李玉田的一张脸有些红得过分。略平息了一会儿,他望着梅枝道:“我这儿不好么?还是下人怠慢了,枝儿为何要走?”
梅枝也觉得自己很不厚道,人家大老远地来找她回去,迎到王府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被打了闷棍还以为占了大便宜而心怀愧疚,其实也只是吃了点豆腐。自己此时借此由头装委屈想抛弃他,似乎很有扮猪吃老虎的天份。但是,梅枝以为,人活一世,难免要对不起谁的,那谁,总是拣份量轻的吧。所以她静默了一会儿道:“不是,都好,就是太好了。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连小家碧玉都不是。装淑女对我来说很累的,就算装半拉淑女都很累。 我不太适应,只是想轻松一些罢了。”
这倒是梅枝的真心话。她在李玉田面前还真是不由自主地做筋做骨,“老子”“老娘”啥的也不太容易说出口。入了京城这汪洋大海,梅枝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江湖,水平已达到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地步了。
李玉田伸手按上梅枝下意识拨弄茶碗的手:“枝儿,对不起。你生气了么?”
梅枝终于起了点愧疚之心,道:“也不是,只是别扭罢了。我这人一别扭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只怕到时惹出祸事来。”
她越如此说,李玉田越觉得自己揣测得对。所以也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可以容我考虑一下么?这几天,我不会来打扰你。”
这事过去了,最困惑的却是春红。她整理床铺时虽然觉得床铺实在是乱得十分惹人遐想,似乎还有些激烈,但是单子上却没有那鲜艳的落红。那殿下到底是得手了没有?如果说没得手,那晚的呻吟可不止她一人听见;可若说得手了却没有证据啊,难不成梅小姐竟不是完璧?或者,主子在此之前便得过手了?然,作为一个成熟理智的侍女,猜测只能放在肚子里,绝不能浮上表面的,着绿那活生生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
见李玉田真的没来找自己,梅枝觉得这事可能得要坚持长期的斗争。只是诚王府对她的待遇只增不减,她就觉得如果需要自己一次次去说的话,勇气会渐渐消退。嗯,金银玉石什么的确实会砸死人的。梅枝自诩不是什么弱女子,不过这金银财宝还是觉得拿不动,拿得动也烫手。所以春红一会说这是殿下送给小姐的,那是殿下送给小姐的,梅枝拿到手好好地观赏了一番后,便让她收起来,放到箱子里去了。
就在梅枝做好了月黑风高之夜遁出诚王府的准备后,李玉田忽差蓝林来请她后花园相会。看上去十分郑重,于是梅枝温习遁咒的功课便暂时先放下了。
后花园这地方往往是大户人家消息的来源场所。无论是小道消息还是惊天秘密,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象是后花园埋着的宝藏,就等着有心人前往发掘。
梅枝算不得是有心人,却肯定是个撞大运的人。
李玉田说,他同意梅枝搬出去了,不过地方得他定,他想来想去,不如梅枝去那梅家别庄,也算是名正言顺,他有空时也方便拜访。梅枝一定是喜形于色的,所以李玉田接下来的话便有那么一些伤感。他轻抚了一下梅枝的鬓发,道:“我知道你等着这个消息,先与你说了,你可肯安心地陪我吃一顿饭?”这话说得甚凄惶,梅枝的内疚便象泉眼的水泡咕嘟嘟地往上冒了几个泡泡。她十分豪爽地坐下道:“李玉田,我一直这么叫你,只怕别人听不入耳。可是我是把你当朋友的,你以后若是遇到神怪之事,凡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不会推辞的。”
李玉田的眼神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感伤,总之是目光灼灼地看了梅枝好一会儿。然后才说道:“枝儿,你倒不怕我叫你做不可告人之事?”
梅枝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是好人。”嗯,好人也可以有不可告人之事的,做了也没什么。再说了,梅枝只答应凡是她能帮忙的便帮,万一这不可告人之事属于伤天害理之事,那便是她不能帮忙的范畴了,所以,不帮也是可以的。
李玉田帮梅枝布了菜,说道:“好人?枝儿便认定我是好人么?”
梅枝道:“凡是对我好的人,便是好人,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管不着。”
李玉田低低地叹息道:“枝儿呀……”
梅枝搬去了梅家别庄,倒是距明月租的宅子并不太远,所以明月来往得也频繁了许多。
其实在诚王府,明月一样是想来便来每日都来的,尤其是李玉田表示要考虑考虑不来打扰梅枝之后,基本每晚他都要来一趟。梅枝察觉他也很忙,问他,他便说:“我要养家糊口了,自然要做点营生。”
梅枝唯一能想象得到他必定能做得风生水起的便是开个小倌馆。明月恶狠狠道:“我很洁身自好的。等我理顺了,自会带你去看。”
梅枝闲居梅家别庄,倒真不知京城里新开了一家“无枝馆”,人们在它挂出招牌后猜了半天,开业后却发现竟是一家医馆。医馆开的地方不是城中热闹之地,却也是居户密集之所,依贫富收取医资。初时,也只是附近贫者前往一试,果然如招牌所言,几文钱便治愈了。于是便一传十十传百地迅速传开去,开始时传的倒不是郎中的医道,据说是郎中貌甚美,望之,病不治自愈。于是便越传越神,不大的医馆倒也门庭若市。
除了晚上来看望梅枝外,偶尔,明月也在白日里做正式的拜访,别庄里的管家小厮丫环惊艳之余,常聚在梅枝所居的拢玉轩外,期望明月出来时再睹芳容,私下里也在传,别庄里来了个天仙样的姑娘便也罢了,这天仙样的小姐居然引来了如此惊艳绝伦的公子,真是让大部分的女子都觉得不如别活了。
几次下来,梅枝终于求他道:“明月,你下回易容再来吧。我好不容易在这里得闲一些,你一来,我这拢玉轩又被围得铁桶似的了。”
明月早已习惯了被围观,听梅枝抱怨,便得意道:“你嫉妒了?”
梅枝道:“哎,我早说了叫你开小倌馆了,这样,看你的人不是更多了么?”
明月从此,只在晚上潜入梅家别庄。
自梅枝搬来后,梅家别庄便不象以往那般清净了,除了明月,来得多的人自然还是李玉田。
得了空,李玉田还是要来邀梅枝郊外一游,或登高,或坐船,或赏花,甚至带她去看了一次京城的花魁大赛。他越是无所求,梅枝越是担心,恨不得一下子全还了他,方觉安心。
约摸一个月后,梅清从边城还京,看到梅枝分外高兴。但说京里的分号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再耽搁个十来天,便可回巴山了。
一日,李玉田又来找梅枝,这回还真有事求助于梅枝。
他说他的十六弟,方才五岁,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病了,初时宫人都以为是没照看好,着了风寒,发了烧,便请了太医开了方子。照着太医的方子吃发药后,烧倒是退了,却每日里昏睡,说胡话,还不认得人了,见着人便是一付惊慌失措的样子。眼见着水米不进,他的娘亲,皇上的宠妃梅妃十分着急,太医也换了好几个,却也无法。他想着,可能不止是风寒,便想让梅枝去看一看。
这症状,倒象是撞了鬼,至于有没有被鬼上身,却是要等见了才知道。梅枝点了点头,答应去看看,却又想到,这宫里的规矩只怕比诚王府更烦人,能躲着人便躲着人吧。便道:“我可以跟你去看看,可是想悄悄地去,不想跪东跪西的。”
李玉田道:“我知道,我自会安排好的。”
梅枝跟着进宫的时候是申时末,作侍女打扮跟在李玉田身边。听说十六皇子酉时发作厉害些。梅枝心中便有数了,逢魔时刻,变数自然多一些。
看起来李玉田十分关爱这个幼弟,因此这琉璃宫的上上下下都见他来,都和很是欣喜,上来报告着小皇子这一天的情况。据说太子也曾来看过了,本来说可以让国师来驱邪,怎奈国师恰好有事出京,尚未回来。李玉田点头道:“我也猜是有邪魔冲了小弟,我这位小婢倒也会些这方面的物事,不如叫她看上一眼。”
梅枝冲那些大宫女行了礼,便低头来到小皇子的床前。
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长得十分漂亮,脸色却有些灰暗。印堂至鼻根处有隐隐的黑气。此时醒着,眼神却是十分呆滞。双眼也不知是看向哪里。忽然,他跳起身来,朝着李玉田的方向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喜欢你,我也不要你喜欢。”
李玉田忙上前执了他的手道:“十六弟,十六弟,我是三哥啊!”
那孩子眼睛翻了一下道:“三哥?你明明是女的,为什么骗我说是三哥?”
李玉田还要做解释,梅枝上前拦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拉住了孩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掏了一张符,贴到了他的额上。那孩子颓然后仰,将一干宫女都唬得惊叫起来,梅枝轻巧地一手托住他的背,将他安放床上。转头对李东田道:“殿下,着人取一碗清水过来!”
不待李玉田吩咐,早有机灵的宫人取了水过来放在床前几上,梅枝先在心中默念,而后手捏了诀,脚踏收魂罡,口中喃喃念咒。片刻之后,眼见得小皇子额上黑气渐散,面容渐渐安祥,似是沉睡过去了。梅枝又取出符纸来净手画符,点出焰火,将她后画的符和先前贴上小皇子额头的符一块儿焚化,灰入清水,方对宫女道,待他醒来,将符水喂他喝下,便可以了。
李玉田问道:“如何?”
梅枝道:“小孩子干净,能看见成人不能见之事物,小皇子估计是看到什么,所以惊了魂。不过那东西还跟了一缕魂魄过来,虽未上身,却教小皇子时时见得,故此又惊了。如今我念了驱邪咒和安魂咒,喝下符水,那东西便不敢再来。不过却不知小皇子是在何处撞到的,还须打探清楚。”
这皇宫内,难不成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么?
李玉田却似毫不惊讶,叫了随侍小皇子的宫女详问前两天小皇子去了何处?那宫女想了半天道:“也就是后宫里走,御花园也去过。啊,小殿下与我们躲猫猫,曾到过冷宫外的那片小树林。”
李玉田的脸在听到这一句时,便有些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