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的,那日后山之事被传了出去,村里人看梅枝的眼光便带了一些恐慌,很少有人再来惹梅枝了。
梅枝长到十一二岁,便出落得越来越俊俏,奈何她顽劣依旧,村人便在背后叹息,白瞎了一付好皮相,这姑娘长大了,谁敢娶?
村里的夫子换了一位,是个落第的外乡秀才,带了妻儿投亲不成,暂时便留在横村教书了。那秀才教了一段时间,在路上遇着老支头,便拉着他道,他无法再教梅枝什么了。老支头心下暗喜,他一向认为梅枝聪明,这回算是得到夫子首肯了。那舒秀才却说:“圣人说‘学而时习之’而你家梅枝却是学而厌习之,这如何学?不过女子便是学了论语礼记也是白搭,不如让她读点《女诫》。”
老支头心下不服气,但本着尊师重道的精神,还是陪笑称是,又婉转道:“梅枝是太不用心了。不过我那日听她背书,倒是挺溜的,似乎是什么诗文。”
舒秀才道:“若说她有背得熟的,也就是诗经中的最不入流的淫词浪调,即便是这些,若没有一些野史撑着,她也未必有兴趣。”
老支头憨笑道:“这便也好,这便也好,知晓些诗经中的句子,以后嫁个县丞公子啥的,与男人对对句子,也是好的。”
舒秀才先是瞠目,既而摇头道:“难怪,难怪!”便再不理老支头,拂袖径自去了。
他走开后,老支头倒是叹了一口气,梅枝那性子,他自是知道,只怕探究书中的故事远比夫子讲的大义要重要得多。
读书,唉!好在他也没指望梅枝能读成一个女秀才出来。
不过若是指望梅枝以德或以才以艺钓个好夫婿,那大约是没什么指望了。不如,继承祖业做个手艺人算了。
只是这支家的祖传手艺却是有些惊悚的,也不是一般人能传承的。
村里人虽对梅枝小话颇多,但自家孩子被梅枝欺侮了,最多只啰皂两句,却从不揪着老支头不放,原因就是老支头所做之行当,委实令他们心悸,即便是石应文被梅枝吓得三魂失了二魂,他们也只是求了老支头做做法,叫回石应文所丢的魂魄,却不敢拿梅枝怎么样。
老支头,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天师,这一行当却有个大名叫做“祝由科”。老支头对梅枝解释说,这祝由科也就是走个脚,驱驱邪,捉个妖啥的。走脚,梅枝是明白的,便是赶尸了,在这十万大山中,乡外亡魂想归家,也只有靠这些走脚师傅。不过梅枝记忆里,爷爷甚少出门走脚,因为他不放心梅枝,近年来,也多是上门替人驱邪,甚至捉妖,梅枝也没见爷爷做过。
其实这横村,百多年前是姓支的。而支家人则多以祝由科糊口。传说中的祝由科多短命且无子嗣,再加上旁枝外迁,女儿出嫁,这支姓人口便渐渐凋零,如今也只剩下西头的祠堂还能证明支家以前的存在。而村里在百年间也迁进了许多人,东头倒是以石姓为主,西头是零零落落的几家杂姓,而村里姓支的便只有老支头一家了。但口口相传,横村人自也是知道这村子的过往的,对老支头便有些别样的意味,可以说是敬重也可以说是疏离。
按说老支头从事的这一行当,很难有后,而老支头却有儿有孙,也难怪村里人对梅枝的来历一直相疑。他们私底下说,梅枝出现的时候,也没见着支镇邪在村里露面,她究竟是不是支镇邪的女儿?再说这支镇邪出村后也是做的祝由科的行当,他何时又娶妻生女了呢?
所以这老支头一家都透着古怪,村里也有人依稀记得老支头娶过媳妇的,据说是在外乡,也曾带回来过,支镇邪五六岁时便又不见了。那支镇邪十七岁上独自出门赶脚,却又一去不回。后来就有了梅枝。
村人私下议论说,梅枝也许根本就不是老支头的孙女,你看哪,支家几乎就是绝户了,老支头却让梅枝姓“梅”,她莫不是老支头去哪里走脚时顺回来的?再传下去,梅枝便又成了山后的小狐妖,为老支头收了便做了孙女,他们在背后嘁嘁喳喳地说:“你瞧瞧老支头那样貌,再想想支镇邪也就是一般的人,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么?”
梅枝后来当然也听说了自己原是山后小妖的传言了,不过十三四岁的梅枝已经不屑于与人争这些了。何况她识了字后倾心于那些妖仙野狐的传说,听人说她是妖,还甚有些沾沾自喜,要知道那些妖魔鬼怪类的都法力高强,又长得好看。
她便去问丁家的三个小子:“你们瞧着我长得妖像么?”丁家二小及后生的那个小三子盯了她半晌,小三子道:“枝儿姐姐,他们说妖精都很招人的,你虽然漂亮,可村里人都绕着你走呐。”梅枝气馁。
梅枝长得当然不妖气,其实她清丽脱俗,不开口说话,神游天外时,倒让人觉得她飘飘若仙呢。
自舒先生走后,梅枝便没有再上学。老支头也是从那时起,想着要教梅枝祖传的技艺。梅枝是个女孩儿,按说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但是她胆大身体又好,再加上七岁那年后山之事,石应文啥也没见着便丢了魂魄,而梅枝见了许多不干净的物事却分毫未伤,想来也是有些天生的资本的。
只是老支头,教别人,只三四个月的时间,教梅枝,却是半年也教不完。
不是梅枝笨,而是她发扬了她一贯的学习精神,漫不经心的,学得快,忘得也快,也不爱练习。
老支头一向宠她,便也不逼迫,只觉得还是慢慢来吧。其间接了些活儿,便也将梅枝带上。
不过自打梅枝开始学艺,这后山上的草木魑魅可都是遭了殃。横村人是更不敢轻易上后山了。因为常常半夜火起,伴着尖叫鬼嚎,起得早些的村人,常在在日出前见着一个黑影呲着白牙迅速地向着村西头祠堂而去。村人便眼巴巴地望着老支头:村西的祠堂里闹鬼了呢。
只老支头知道,后山是有些小妖小兽,但却是冤枉的,这些古怪东西,哪样不是梅枝搞出来的呢?那火,估计是梅枝烧符被风吹反了方向,差点燃到了自己,那鬼叫自然是因为她又忘了结阵的八字咒,日出前的身影,也不过是施反了符咒的梅枝被熏黑了脸,只露了白牙与一双亮眼,乍一相遇自然也让人心惊。
好不容易,梅枝才将那些符咒记了个七七八八,一边还抱怨着:“早知这东西这般难记,我不如去背《战国策》什么的了。”老支头若是让她背那些符和咒语,她还真能一字不差,可真的实施起来,一套完整的符咒,她难免要落下一两样。
老支头叹一口气:“枝儿呀,我最后再教你一样看家本领吧,这样我也好放心一点。”自学这祝由科以来,她渐渐知道原来爷爷竟算得上是法力高超的天师,如今听他一说,梅枝喜笑颜开,估计应是爷爷的秘诀了吧?老支头严肃道:“枝儿,这回教你的,你一定听仔细了,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了。”嗯,梅枝知道,高强的法术反噬力一向强,学不好是关乎性命,便点头细听。又急问:“我学了这一样,是不是就会比大师兄他们还高上一筹?”
老支头道:“我这最后一项便是遁术,枝儿,你法术学不精也罢,这逃命的功夫你尤其要学好啊!”
老支头知道,梅枝甚不用功,却有一项长处,便是灵敏的感觉,她似乎对妖魔之气天生地便有一种感应,妖力如何,是否心怀恶念,俱有所感,所以就算她功力不高,若要避走也是容易的,学点逃遁之法自是为了万一她好奇心起接触了不该接触之物,也好保个性命。
再说,若是纯为走脚,碰到鬼魂是正常,碰到妖魔,其实机率是很小的,而梅枝对鬼魂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抵抗力。老支带她出去过几回,也见得那些鬼魂总会停在她身边三尺以外。所以她虽为女子,体质属阴,但他也相信做这行当,她没问题。假如,他把祠堂里的那位送给枝儿,那么无论如何,枝儿自保应是不在话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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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轻薄的灰尘在光线中浮起,但味道却还是清爽的。这座祠堂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虽几经修葺,但到老支头这一代,人丁凋零,也没什么财力再来修缮,那大门便有些岁月的裂痕,门色也颇斑驳。好在,祠堂本身是青砖建的,门楼又是石头的,故而看上去还挺结实。
老支头不出门的时候,除了种地,便是来照管这祠堂。他若出了门,祠堂便归梅枝清扫。
祠堂的钥匙是放在家里的,但唯有一个厢房却是长年闭锁,梅枝从未进去过的。她也曾问老支头里面有什么,老支头说 “是祖宗,以后也许能让你见。”梅枝暗地里撇嘴:不就是个牌位吗?还见不得人么?
这日,老支头却领着梅枝打开了这个厢房的门。
厢房里比梅枝想象得要干净得多,想来老支头是常来打扫的。房内并无甚家什,却在门后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
如果不是双目无光,表情僵硬,梅枝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因他有着蜜色的皮肤,刀裁般的长眉,高挺的鼻子,还有线条圆润的双唇,只是唇色暗淡。那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张黄符。
那竟是一个僵尸。
老支头走过去抚了一下那人的头脸,对梅枝道:“枝儿,爷爷接了一个活,要去独山接人回怀化,爷爷想让你去,也算是最后的测试。爷爷这边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了。我想,就让振远陪你去吧。”
振远,想必就是这个僵尸了。梅枝却又问:“爷爷,你不是说房里是祖宗么?这位,难不成是支家老祖宗?”
老支头点点头:“严格说起来,他是支家的旁枝。他呆在这个地方可也有七八十年了,他之前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阳气旺,故而身后族人将他变成了行头。你后儿就走,走时再来带走他吧。”
两人依旧锁好了门户,慢慢地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