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河帝国10: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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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光雕(1)

贝莱像是眉心着实挨了一记,但他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从索拉利人的生活方式看来,他们想必将私生活看得神圣不可侵犯。凡是有关婚姻或子女的问题一律上不得台面。因此他假设,夫妻之间也有可能出现经常性的争吵,但同样被视为不可打探的隐私。

可是如果牵涉到命案呢?难道也没有人甘冒大不韪,询问嫌犯是否经常和丈夫吵架吗?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应讯时难道也不会稍微提一下吗?

嗯,至少李比做到了。

贝莱问:“他们到底吵些什么?”

“我想,你最好还是问她吧。”

贝莱心想此话有理。他硬邦邦地站了起来。“李比博士,谢谢你的合作。稍后我或许还会需要你的协助,希望能随时联络到你。”

“显像结束。”刚说完,李比和他那部分的房间立刻消失无踪。

贝莱竟然不在乎搭飞机穿越开放空间了,这还是生平头一遭。非但一点也不在乎,而且几乎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他甚至并未想到地球或洁西。离开地球才不过几个星期,感觉上却好像有好几年了。而他来到索拉利还不满三天,居然像是已经住了一辈子。

一个人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真有那么快吗?

或者是因为嘉蒂雅的关系?他很快就要见到她,真正地面对面。莫非他的信心正是由此而来,而那种交织着忧虑和期待的古怪感受也同出一源?

她能忍受面对面吗?他十分好奇。她会不会像奎摩特那般,不到几分钟便溜走,然后以显像求饶?

当他进门时,她正站在狭长房间的另一头等着他。今天,她几乎像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人物,被浓缩到了最本质的成分。

她的嘴唇擦着淡淡的口红,眉毛轻轻画了几笔,耳垂则涂着淡蓝色,但除此之外,她脸上未施任何脂粉。她看起来有点苍白,有些害怕,而且非常年轻。

她淡棕色的头发向后梳,灰蓝色的眼珠显得有些羞涩。她穿着一身暗蓝色的服装,说是黑色也不为过,只有两侧镶着细细的白色滚边。她借着长袖遮住手臂,并戴着一副白手套,外加一双平底鞋。除了脸庞,她可以说没有任何肌肤显露在外,就连脖子都绕着一圈不算起眼的褶带。

贝莱停下脚步。“这个距离够近了吗,嘉蒂雅?”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我差点忘了你真的会来到面前。这和显像没什么差别,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只要别想着是面对面就行了。”

贝莱说:“对我而言相当稀松平常。”

“在地球上,的确。”她闭上眼睛,“有时我也会试着想象那种情形。到处挤满了人,你走在路上,身旁总是有其他人,对面还会有人迎面向你走来。几十个……”

“几百个。”贝莱说,“你可曾在胶卷书中看过地球的照片?或是在小说中读到过地球的场景?”

“那种书我们这儿不多,但我读过以其他外围世界为背景的小说,在那些世界上,面对面是家常便饭。小说里没有什么新奇感,似乎像是多方显像而已。”

“小说中的人物会接吻吗?”

她羞得满脸通红。“我不读那种小说。”

“从不?”

“嗯——你也知道,总会有几本淫秽读物私下在流传,有些时候,仅仅出于好奇——真恶心,我不骗你。”

“是吗?”

她突然又精神振奋地说:“可是地球不同,上面有那么多人。你们走在街上,以利亚,我猜你们会碰——碰触到别人。我的意思是,一个不小心。”

贝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个不小心,你还会把人撞倒呢。”他想到了捷运带上那些跳上跳下、你拉我推的青少年,不免窜出一股浓浓的乡愁。

嘉蒂雅说:“你不必站得那么远。”

“我靠近些你受得了吗?”

“我想还好吧。如果我希望你停下来,会跟你直说的。”

贝莱一步步向她接近,嘉蒂雅一直瞪大眼睛望着他。

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力场彩绘?”

这时贝莱站在六英尺外。他停下脚步打量对方,她看起来既娇小又柔弱。他试着想象她手中握着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朝她丈夫的头颅猛力挥去。他试着想象她在盛怒之下丧失了理智,因而成了杀人凶手。

他必须承认,这是有可能的。只要有合用的武器,并且足够恼羞成怒,就算她只有一百零五磅,仍然能够令受害者脑袋开花。贝莱知道有些女杀人犯(当然是在地球上),当她们静下来的时候,简直就是小白兔。

他问:“力场彩绘是什么,嘉蒂雅?”

“一种艺术品。”她答道。

贝莱想起李比曾经提到嘉蒂雅的艺术创作,连忙点了点头。“我很想开开眼界。”

“那就跟我来吧。”

贝莱谨慎地和她维持着六英尺的距离。这要比克萝丽莎所要求的距离短得多,还不到三分之一。

他们走进一间亮晃晃的房间,每个角落都映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嘉蒂雅显得很得意。她抬头望着贝莱,眼神中充满期待。

虽然贝莱并未开口,他的反应显然完全符合她的期待。他慢慢转身,试图弄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因为这里除了光线还是光线,根本没有任何有形的实体。

一个个环形底座上摆放着一团又一团的光芒。它们仿佛活生生的几何形体,由无数的彩色线条编织而成,虽然互绕成一个完整的造型,各自仍维持着独立性。每件作品各有特色,甚至彼此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贝莱为了适当的字眼而搜索枯肠,最后说:“这些作品有什么意涵吗?”

嘉蒂雅发出悦耳的低沉笑声。“你喜欢它们有什么意涵都行。它们只是一团团会让你感到愤怒、快乐或好奇的光线,总之会把我在创作时的情绪传达给你。我可以替你做一个,就像为你画像一样。不过或许不会做得太好,因为只是即兴创作而已。”

“你愿意吗?我非常感兴趣。”

“没问题。”她快步走向房间的一角,在经过他身边时,和他相距仅仅数英寸,但她似乎并未注意到。

她来到某个光雕旁,碰了碰它的底座,那个杰作立刻消失无踪。

贝莱倒抽一口气,叫道:“别那么做。”

“没关系,反正这个我已经看腻了。我还要把其他作品暂时调暗,以免令我分神。”她打开附在墙上的控电盘,调动了一个变阻器,那些五光十色便几乎看不见了。

贝莱问:“没有机器人替你做这种事吗?我是指开关电路?”

“嘘,嘘。”她有点不耐烦,“我不让机器人来这里。这是我的天地。”她皱着眉头望着他,“我对你不够熟悉,这是个小麻烦。”

她并未望着那个底座,但她的双手轻轻放在它的光滑表面上——十指通通弯着,仿佛蓄势待发。

一根手指开始有了动作,在光滑的表面画出半个圆弧。一道深黄色的光芒从底座钻出来,斜斜地一路向上延伸。一旦那根指头稍微向后退,深黄色便逐渐变淡了一点。

她打量了一下子。“我想它算完成了。一种没有重量的力量。”

“耶和华啊。”贝莱说。

“你不高兴了?”她举起双手,那道黄色光芒依旧竖立在原处。

“不,一点也不。但这是什么呢?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不容易解释,”嘉蒂雅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底座,“因为我自己也不算真正了解。有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光学幻象,实质上是用各种能阶所建立的力场。它们来自超空间,真的,因此欠缺普通空间应有的性质。不同的能阶,会让人眼看到不同的色泽。这些色泽和色彩全由我的指尖温度控制,我只要轻触底座的适当位置即可。在每个底座里头,都藏着各式各样的控制器。”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手指放到那里……”贝莱走过去,嘉蒂雅随即让位给他。他试探性地把食指放到底座上,感到了轻微的震动。

“试试看,动动你的手指,以利亚。”嘉蒂雅说。

贝莱依言照做,底座便冒出一团暗灰色的光芒,把那道黄光给挤歪了。贝莱连忙抽回手指,嘉蒂雅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立刻表示了悔意。

“我不该笑你的。”她说,“真的非常不简单,就算你练了很久也一样。”她伸出手来轻轻一拂,速度快到贝莱根本看不清楚,下一刻,他做出的那个怪东西就不见了,只剩下黄光继续一枝独秀。

“这手艺你是怎么学来的?”贝莱问。

“我只是自己不断尝试。这是一种新的艺术,你知道吧,只有一两个人真正精通……”

“而你是最棒的。”贝莱没好气地说,“在索拉利,人人都能声称自己最棒,或是独一无二。”

“你不必嘲笑我。我的作品曾经公开展出,我还亲自做过示范。”她扬起下巴,她的骄傲是毋庸置疑的。

她继续说:“让我把你的光雕做完吧。”她的手指又动了起来。

在她的操弄下,又有几条弯弯曲曲的光线窜出来,每一条都有着尖锐的角度,而且皆以蓝色为主要色调。

“这算是地球吧。”嘉蒂雅咬了咬下唇,“我总是把地球想成蓝色,上面挤满了人,时时刻刻面对面,面对面。显像则比较接近玫瑰色。这是我的看法,你说呢?”

“耶和华啊,我无法把任何事物想成颜色。”

“无法?”她心不在焉地问,“例如你常说的‘耶和华啊’,就像是一小块紫色。而且带个尖角,因为通常你都是脱口而出,像射箭一样。”一小块紫光冒了出来,很接近底座的正中心。

“然后,”她说,“再加上这个,便大功告成了。”这时凭空出现一个既单调又毫无光泽的蓝灰色空心立方体,将整个作品团团围住。里面的光线仍旧透得出来,只是暗了不少,像是遭到了囚禁。

贝莱感到一阵难过,仿佛他自己被关了起来,无法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最后这个是什么?”他问。

嘉蒂雅说:“就是你的围墙啊。这是你内心最深的感受,你走不出去,你必须待在里面。你被关在这里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贝莱又看了几眼,但就是不敢苟同。他说:“那些围墙不会一直关着我,我今天就出来了。”

“是吗?你很自在吗?”

他忍不住发动反击。“和你见我的情形差不多。你虽然不喜欢,但还能够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现在想不想出去?跟我一起?去散散步?”

贝莱的直觉反应是:耶和华啊,不要。

她又说:“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散过步,我是指面对面。现在还是白天,而且天气不错。”

贝莱望了望以自己为主题的抽象派光雕,然后说:“如果我去,你会把那团灰色拿掉吗?”

她笑了笑,答道:“我先看看你表现如何。”

在他们离去后,那座光雕仍旧留在原处。它用代表大城的灰色光芒,将贝莱的灵魂牢牢禁锢住。

贝莱有点发抖。一阵微风吹过,令他感到一丝寒意。

嘉蒂雅问:“你冷吗?”

“之前温度没这么低。”贝莱咕哝道。

“那是因为天色已晚,但这种温度还不能算冷。你想不想穿外套?我可以叫机器人马上送过来。”

“不,没关系。”他们沿着狭窄的人工小径向前走,他忽然问道:“当初你和李比博士就是在这里散步吗?”

“喔不。我们在田野间到处乱逛,不时能听见动物的声音,却很少见到干活的机器人。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回你我只能在房子附近走走。”

“万一什么?”

“嗯,万一你想进屋去。”

“或是万一你受不了面对面了?”

“我真的无所谓。”她不在乎地说。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黄色和绿色的组合。头上的树叶隐约传来阵阵的沙沙声,周遭不时响起尖锐的鸟叫和刺耳的虫鸣,地面上则有一团团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