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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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残天九阕

清风舞梅雪、夜岚拂葱茏。

月光下的听梅小筑染了一层霜白,三、五人影在梅树林里席地而聚、酣然畅饮,一时酒香、梅香盈盈飘逸、沁人心醉,交融着朗朗笑声和几许豪情快意。

东道主单人离将舍中佳酿尽数搬出,在屋外排成十行十列的酒坛方阵,夜宴四灵王。酒过几巡,五人微感薄醺,九狐儿正兴高采烈地举坛加酒,忽来一道力量牵引酒坛飞脱出他掌心,九狐儿以为白海青捣鬼,正想开口大骂,却见梅树林向两旁分开,现出一条羊肠小道,长路尽头,一高俊灵秀的白衫公子擎着酒坛,清逸自若地穿径而来。

九狐儿硬生生将成串粗话吞回肚去,孤焰瞧他古怪扭曲的表情,笑道:「狐王该是想骂哪个馋嘴又不要命的小子,敢抢本大狐仙的酒?」

九狐儿机灵地嘻嘻一笑道:「我一壸酒,换来少君恢复功力的好消息,值得!值得!」

单人离笑道:「他若真恢复功力,夺的就是鹰王的酒了!」

九狐儿只因一时大意才被夺酒,却被嘲讽修为不够,但见少君在此,不便发作,只能狠瞪单人离一眼。

孤焰满脸笑意地过来为九狐儿注满酒碗,道:「先生此言差矣,我夺这酒坛是因为我要亲自为狐王斟酒,敬他身入死牢,非但传信有功,且保住本君一命!」

九狐儿见少君大大赞赏自己,一扫不忿,笑开怀道:「少君言重了!这回你可派我个美差事,让我有机会大大臭损刑老怪一顿,教他身败名裂、永世翻不了身,实在太过瘾啦!」

白海青一拍大腿,朗笑道:「说得是!咱们十二年来的鸟气总算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鸟气,该向臭老道讨取,下回这等差事,得轮我过过瘾才行!」

九狐儿赶忙道:「不行!不行!我拳脚功夫虽差你,你嘴皮功夫却耍不过我,少君可是唯才适用,咱们还是各安其职得好!」

白海青知道他被单人离奚落,硬要占点上风,还捧出孤焰当挡箭牌,啐道:「狐崽子心眼多,尽想霸占好差事!」

单人离插口道:「这次共救回一千二百三十八名灵族,其中二百二十五名受轻伤,八十九名受重伤,另外连同在除魔大会被杀者,共六十七名殉难,抚恤后事我都已差人处理。」

孤焰点头道:「有劳先生了。」

九狐儿笑道:「先生曾说『上兵伐谋、不损一兵一卒』,咱们虽是下兵攻城,却也只损伤几兵几卒,称得上是出奇制胜了!」

孤焰在众人中找一位子盘膝坐下,笑道:「那是我界灵王个个一身本事、将士用命,而刑无任行止不端,魇魅又野心勃勃,事情才能如此顺利。」

九狐儿从牢中与孤焰共患难到此刻,心中实是越加佩服,学着姬伤英逢迎拍马的口气道:「依我说,是咱少君才智兼备、圣照天下、恩泽广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对!」

众人瞧他学得唯妙唯肖,都拍案叫绝、捧腹大笑,连连附和称是,笑闹一阵后,孤焰举杯敬冷然无声的狼王,十分恳挚地道:「虽然妳并未参与这场战役,但我们仍视妳在身边,与大家同进共退!这些年若不是妳尽忠职守,『她』……不能安然、我不能安心!」

狼王冷敛的眼底闪烁着光芒,那一段只有风雪狼嗥相伴、漫长孤寂的岁月,此刻全化为无声的暖意流过心底,她举起酒杯潇洒地与孤焰对饮而尽。

孤焰道:「相信不久的将来,妳就可真正回返,加入我们的行列!」

少君的允诺,激起了狼族天性里的忠诚热血和高昂战意,想到就快能重披战袍,她卸下冷漠,露出难得一见的豪迈洒脱,拿起酒杯,一连三酌,其他人难得与狼王聚首,也意兴昂扬地频频对饮。

孤焰又举起酒坛,笑道:「我定要敬敬咱们最勇猛的鹰王,出生入死、带领枭群,救出成千灵族子民!」随即仰坛大饮。

白海青也豪兴大发地拿起酒坛一饮而尽,却碰一声将酒坛用力砸落地面,又抬手直指孤焰,厉声道:「不管前事如何,下次你再这么不顾生死、孤军奋斗,就算我干犯戒令,落得永世不能翻身,也要逮你回来!」

其他人见白海青借着几分醉意,竟发起酒疯,对主君撂下重话,一时愕然,都齐瞄向孤焰,只见他淡淡地瞪视着这位灵王之首,一语不发,气氛顿时僵凝。

半晌,孤焰才沉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经过这次,鹰王应该更相信本君的能为,不过,」他微微一笑,也拍桌举酒、豪气风生地道:「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孤身犯险,咱们永远会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他虽沉稳内敛、筹谋缜密,但初次迎敌,总有几分少年英雄的意气风发、初生之犊的莽撞勇气,经此大役,几番濒死边缘,再因着前夜柔情相许,已觉得应该更珍惜性命,才能令苦苦等待自己的女子有所依托,也不辜负这班下属的情义。

众人见少君举酒相邀,大是欢喜,忙举酒附和,昂声道:「好!咱们永远追随少君,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白海青看着这个幼君从小受尽折磨,虽说百炼成钢,但心中总有几分歉疚和遗憾,如今少君羽翼丰成,非但收编鬼族一统闇界,还除去最强敌手、救回千名灵族,奠立了魔界不朽的强权,这些历代主君未能完成之事,竟在他手中奇迹似地一一完成,白海青满怀宽慰想道:「以少君的本事,相信再过不久必能救回主君元灵,到那时,我真是死也可瞑目了!」

此时,一直静默不语的万蛛丝忽而起身下跪,沉声道:「众人皆有功,唯独我犯下二件大错,一来救护不力,二来,让邪问死前许下恶咒,请少君降罚。」

孤焰扶起他道:「你使刑无任中毒在先,我和鹰王才能安然而退,也算将功赎罪。」

白海青急问道:「邪问许了什么恶咒?」

万蛛丝森然道:「邪问向圣神起誓,以永世狱火炼魂之苦,换少君众叛亲离之痛。」

其他灵王乍闻这事,都又惊又怒,刚刚才举杯欢庆说要永远效忠少君,不过片刻,却听到如此恶咒,直觉得乌云笼罩心头,甚是晦气,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最后还是白海青青筋暴现地拍桌怒骂:「狗屁!他妈羔子的狗臭屁!我早该宰了那些邪恶老头,才不会让他乱嚼舌根!」他今日太过高兴,酒意正浓,忽听得恶咒,自是不顾平日威严形象,一肚子酒气全发泄出来,骂得不够,又对着众人放声威胁道:「你们谁敢背叛少君,我鹰爪第一个撕烂了他!」

九狐儿赶紧打圆场道:「咱们五灵王可是在远祖时就立下誓言,要永远效忠魔君,两誓相比嘛,咱们追随日久,圣神总得顾念着老交情吧,何况,邪问以一敌五,圣神裁决时,怎么也该少数服从多数!」这一番话直是教人哭笑不得,又似有几许道理。

恶咒之事,蛛王早已禀报,孤焰一挥手道:「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死魂恶言,何能动摇?今日高兴得很,不谈这扫兴事!」他瞥见万蛛丝脸色阴沉不定,暗想:「使毒之人总枝微计较、心思晦暗,我若不降责或罚得轻了,他恐要心存疑虑、终日惶惶,其他人也要不服,这回输给医枭实是非战之罪,他必心有不甘……」便下令道:「医枭能随时换去身份,一旦失了踪影就万难分辨,本君罚你十日内研制出一种药末,不管她怎么化身,咱们总能掌握行踪又不被发现,此事若不成功,再加倍重罚。」

精妙的易容术能改变形貌发肤,或可骗过大多数人,但对孤焰这等绝顶高手并不管用,因为曾贴身交斗或近距相处之人,他都能感应气息、血脉、心跳的不同。然而莫非问却是连筋骨气血、甚至脑识都可更换,一旦化身,连孤焰也无法分辨,因此他让万蛛丝将功赎罪,除了掌握莫非问这个变量外,也要众人明白,魔界仍处多事之秋,尚需倚重蛛王长才。

万蛛丝阴沉沉的眼底闪出一丝激动复凌厉的光芒,那是一种绝不负知己的自信!

九狐儿忍不住插口道:「不如一刀宰了医枭,何必这么麻烦!」他向白海青微挤了眼,白海青也会意地点点头。

孤焰将二人眉目传意瞧在眼底,知道他们打算暗暗下手,但他顾及风小刀尚有求于医枭,自己也欠一承诺,摇头道:「这人本事不小,是个可左可右的变数,用得好,是个助力,暂留无妨,这十日就让狐王先盯牢她!」

二人听少君另有打算,便不再说,忽觉一股凉意直上背脊,原来是万蛛丝森冷冷地盯着他们,那阴寒的眼神彷佛在说:「医枭是我蛛王的猎物,谁都别想碰!」二人都不想受剧毒之苦,九狐儿又受命盯人,只得打消暗杀莫非问的念头。

孤焰又举杯笑道:「最后,咱们当然还得敬先生,敬他成功离间巫祆、拖延无邪,坐阵中心调度有方,才能使我们无后顾之忧。」

白海青想到从前有所得罪,朗笑道:「来来来!我定得好好敬单老头一杯!」

单人离回酒淡笑道:「要是再有下次,鹰王记得手劲轻些,别拆散我这把老骨头,老夫就感激不尽了!」

白海青哈哈大笑道:「你放心,要是你敢再教少君去送死,我绝不拆你骨头,就直接拧下脑袋还省事些!」

单人离一脸苦笑,孤焰举杯敬二人,笑道:「从前事,瞧我面子,一笔勾销!」

众人正兴高采烈时,孤焰忽拿出一黑色小瓶,诡异笑道:「这是我从东海带回来的黄莲苦汤,清热泻火,对满肚子火气者最有益处!今夜,咱们只喝酒,不谈正事,不醉不归,先倒下的就罚吞这整瓶,君令如山!」

「君令如山?」四灵王一愕,不禁齐齐望向单人离,爆出哈哈大笑,因他就是六人中功力最弱者,他们不知单人离曾逼孤焰饮马奶酒,只见单人离一脸青白,不发一语,却正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这一夜,所有猜忌忧虑的阴霾一扫而空,席地对饮的几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情义相契,也都相信在孤焰少君的带领下,魔界前途正是一片光明。

翌日,灵王皆已离开,只师徒二人于屋内悠闲地用膳品茗。单人离闻着茶香,惬意道:「宿醉昏然头欲疼、清茶一口最怡人,哈!这种好日子怎都不嫌多!」

孤焰微笑道:「先生手中这杯菁萃,乃是我命人于寅时晨雾未散、百花初醒时,收集各种兰瓣尖上的甘露,浸润三两白芽奇兰叶,封瓶蕴香,三日后开封,再亲手以三分慢火煎熬三个时辰,收蒸露而成,因此茶香、兰香混融,特别清雅浓郁,算是学生的一点孝心。」

单人离道:「哦?这么费功夫,这茶取了什么名堂?」

孤焰道:「君子三乐。」

单人离笑道:「君子修道立德,不因穷困而改节,犹如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是以兰花向来称为君子之花,这『君子』二字取的不错。这茶的烹煮技术以『三』为题,也算符名,而这味道令人一尝生芬芳、再尝添回甘、三尝心舒畅,自是三乐融融也,不错!算小子有点学问,老夫没白教!」①

孤焰笑道:「这茶既是专奉先生,学生倒有另一番解释,儒道所言君子有三乐,『长上健康、兄弟平安』为一乐,『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二乐也,第三乐嘛,乃是『作育英才而教之』,先生当这『君子三乐』无愧矣!」

单人离被逗得满心欢喜,啐道:「小马屁精!你究竟赞我是君子,还是褒自己是英才?」

孤焰继续拍马奉承,笑道:「所谓名师出高徒,学生若是英才,也是先生作育出来!这茶您要是喝得顺口,改明儿我再让人送些过来,这几年,兰亭那些ㄚ头可种出不少名品。」

单人离体会孤焰花费的心思,越喝越甘甜,呸道:「小子难得有良心!」又心有所感地道:「当初兴建兰亭香榭,令灭魂去那里待着,既让他避避风头,又可就近监视清水无崖的动静,岂料他暗藏私心,知道若水的弟子下山,非但隐瞒着,还藉此设局。」

孤焰云淡风清地道:「当时邪魂、魇魅连手约战,灭魂接下帖子,待我出关后,却谎称邪问只是相约谈判,灭魂还怕千万邪军都杀不了我,又引若水高徒来,想令我以一敌三,如此大阵仗也算很瞧得起我了!」

他曾藉棋奕告诉风小刀浮沉海是四方势力较劲,指的就是邪魂、魇魅、灭魂和他自己,而忽然横插入局的风小刀,却成了可左可右的活棋。他微微苦笑道:「幸好我先发现小刀来历,及时掩住魔君身份才保住一命,只是这谎言至今仍无穷无尽!」

单人离道:「当时情况危急,最稳当的做法该是在邪军来之前,先杀了风小刀,你……不会没想到吧?」

孤焰道:「杀了他,怎么查清水无崖的情况?」他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茶,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浮沉海的琴声、刀声、海浪声……

当时风小刀因小蝴蝶身亡而感伤,孤焰则因亲弟与下属的连手逼杀而感叹,二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借着琴韵亢扬、刀光凛冽,畅所欲表,远胜过叨叨絮絮地互相诉苦,那是一种只属于兄弟知己间才存在的心意交流。而风小刀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一曲琴刀合鸣、知己难求,教孤焰不忍下手,才令他捡回一条小命。

孤焰不想单人离追根究底,插开话题道:「灭魂后来又藉夺兵刃一事支开画儿,引鬼王至东海,逼我不得不出手一统闇界。」

单人离见他将这等丰功伟业说得颇是无奈,哑然失笑道:「那二公子真是幕后功臣,而你就是福大命大!」

孤焰回瞪一眼,意思是我冲锋陷阵,你安居后营,还来说风凉话,话声一沉,又道:「但最重要的是,他曾赠小刀十三还魂草!」

「十三还魂草?」单人离也大为惊愕,随即沉吟道:「兰亭所栽植的保命圣药只有三株,以他的性子,若无算计,绝不会如此大方!」

孤焰点头道:「我一时也猜不出用意,但我若身亡,族民再不容见,他仍是魔君仅存的孤脉,不就符合你卦象中的『改朝换代、新旧交替』?」

单人离不以为然道:「他真想杀你嚒?」

孤焰没好气地回道:「难道他是督促我练拳脚?」

单人离放下茶杯,微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明白他要的是什么,我不明白的是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灭魂身份特殊,二人都不想先戳破,若孤焰不愿意,单人离心知绝不能怂恿他手足相残,但事情已到了不得不摊牌的地步。

眼望窗外落梅纷纷,孤焰陷入长思,犹记得许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尹无艳偷走梦初逃跑时,六岁的灭魂面对所有的仇视与不堪,曾经无助地问他:「为什么娘亲宁可丢下自己,却带走别人的孩子?」同样六岁的他,无言以对。

后来因幽鬿的失陷,责难灭魂的声音更汹涌如潮,在单人离的建议下,他不得不将兄弟送到兰亭香榭。灭魂离去时,回首恨然一瞥,似无声的控诉:「你是我最信任的大哥,为什么连你也背弃我!」那一双孤独怨恨、寒冷似冰的眼神,至今仍清晰地刻印在他心尖。

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同父异母、却同年同月生的兄弟,本该互相扶持,却将越走越远,灭魂永远不会理解,更不会原谅自己……

「他若执迷不悟,」孤焰闭上双眼,隔绝了窗外柔美的梅雨景致和虚缈不堪的回忆,冷冷地道:「我会杀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不过,会在救出父君之后!」

对于一个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没有留手的必要,那就像与毒蛇共枕,随时得预防被咬上一口,成王败寇、生死决胜,是容不得一点妇人之仁,尤其这牵涉着魔界的命运归依,一旦他软了心,就是将子民再推上杀伐之路,如今,他尚不反击的唯一理由是——为子之孝、为兄之义,让他们父子俩生可相见!

单人离望着他孤寂萧索的背影,渐渐消失远离,心底不禁唏嘘:「他终究下不了决定!」

因为这个答案等于没有答案,若是幽鬿回来之后,怎会任由他杀了灭魂?又或者,那时他早已隐逸四海了。

孤焰离开听梅小筑,再度回到圣魔月陵,他先于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本石书,封面中心有一黑色弯月封印,他将掌心魔气灌入封印,再翻开第一片薄薄石页,页上慢慢浮出一段蝇头小字,飘飞到石壁之上,变成斗大亮白的字:

「天地无垠、尚分乾坤,山河壮盛、未有精神,日之灼灼、夜半无华,月之盈盈、二八亏缺,况人如尘泥枯草,短短几载寒暑即灰飞烟灭,岂可超越天地山河、胜乎日月星辰?

人生初始,无长无物,虚如白纸,何以竟尝尽机锋险恶、祸患跌宕?忠良自古非善终,君子何曾称豪雄?余深叹人生残缺事十之有九,方始了悟唯有身心尽入魔道,独霸高峰,始能平天下不平事、助天下无助人、敌天下无敌手,故创『残天九阕』流传后世!

此神功每一阕皆蕴含余之血咒,尤以最末三阕,血咒之重非常人所能担,未受天命应承者,切勿观碑修练,否则将噬心而亡。

欲学究神功,需以自身为血祭,历经椎心刺骨之恸恨,若能忧怀不萦心、伤恨不沾身,自能破茧脱出,从此问鼎天地之争战、创立不朽之功业、贻养不死之长生!」

这一段文孤焰从小倒背如流,在敬虔阅毕之后,又翻到下一石页,这第二片石页倒是非常奇怪,只有一半,前半片刻着:「『世无道、魔无情,乃敢与天绝。阴月日、圣女合,四时与俱灭』,这两道秘咒乃是天下一统之术。」还有一些批注,之后便无下文。

后半片石页像被人以高深指气割下,但能阅读石书者,唯历代魔君而已,究竟在何时遗失了后半笺石页,后文是否重要,均已不可考。但这丝毫不影响孤焰修习神功,他逐一翻开第三至八片石页,在每片石页里都取下一块闇月头像的浮印石、再依序嵌入六座大石碑中心处。这六道石碑一一显现出残天阕的心法要诀。

第一阕:「生于空有、育于虚无……功成可尽摧草木成灰朽、敛藏魔气于无形。」

第二阕:「被服自然、含刚怀柔……功成可柔刚自如、胜数倍于己之强敌。」

第三阕:「虚实千变、万形万相……功成可幻化千影、万夫莫敌。」

第四阕:「五脏坚润、裁容气息……功成即脱胎换骨、无伤无亏,除荒尘神刀外,无刃可破护体罡气。」

第五阕:「生生纶轨、物物常矩……功成可驱大地万物为杀刃。」

第六阕:「清浊动静、乾坤有定……功成可化九天万象为兵器。」

在每一道心法功诀旁,慢慢浮现状似蝌蚪、腥艳醒目的朱漆红字,正是「残天血咒」。

孤焰静静看着这六道血咒,在心底流转的是从小到大、每一次功成前,所经历过一幕幕的椎心之痛!

第一咒:「闇月虚无难圆满,至亲空有不相见。」六岁,当尹无艳被发现是细作后,父君决定放弃灭魂,第一次带他来这儿观阅石碑,但因神功太过深奥,他苦练不成,于是有一天父君告诉他,娘亲被罚关在极罪闇流里永不得相见,他因伤心不已,终于练成第一阕!

第二咒:「烟雨潇潇月华掩,荏草凄凄霜满天。」十岁,他得知父君被若水囚禁,自己顿时陷入双亲俱失、内忧外患中,而练成第二阕!

第三咒:「碧波锁月生烟澜,错恨铸身难回岸。」同年,他亲手将圣女封入雪玉棺中!

第四咒:「千关万里明月远,一山二虎兄弟断。」十二岁,他压制不住族中挞伐之声,亲自下令送走灭魂,却也让这仅余的血亲从此走上仇恨之路!

第五咒:「秋月凄瑟半身寒,苦病折磨终生缠。」由于一连串割心之痛,再加上天资聪颖,他快速地修臻至残天四阕,但其实太过年轻,身心一下子都承载过重的负荷,以至于噬心症越来越剧烈,他所承受的折磨远远超过前人,魔界子民眼中千年少有的奇才,却是以自身为血祭所换来,十四岁,因身痛即心伤、心伤则身更痛的恶性循环,造成永不解脱的折磨,他几乎想自我了断,却终是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在鬼门关前又绕了回来。

之后,他游历各地,藉各种经验磨练心性,切实了解天下大势,以备日后亲掌大权,也就是在去西漠的旅程中结识画儿。

第六咒:「月映山河烽云乱,四起干戈狼烟窜。」十九岁,随着年纪增长,他越来越能控制心性,本以为再无事可伤其心,直到刑无任闪电又残忍地捕杀千名灵族,挑衅地逼他出面,看着尸横遍野的灵族尸身……

没有人知道末三阕神功如何惊天动地,末三道血咒又是如何摧心折肺,但看到了七绝剑和无欲刀的玄奥关联,为了父君和魔界的将来,他只能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开启第七阕!

洞穴底处有一大块青白玉石,上承昊天之气,下接寰地之灵,石上有一长发披肩的武者盘膝趺坐,他身穿镶着轻麟甲的紫暖袍,面容奇俊,双目垂闭,虽然苍白削瘦,仍不失华贵威凛、骄然不可一世的气度。

孤焰走至武者身前,双膝沉跪,静静地收敛心神,直到没有一丝波动:「父君,孩儿今日就开启第七阕,定能早日救您脱离苦厄。」他再叩首三次,才起身来到第七座石碑前,将浮印石嵌入石碑中心处。

他又盘膝而坐,心内存想,丹田处缓缓凝聚一缕热气,足足费了近一个时辰,才敢将这团气劲提聚于胸、行于臂、直达掌心、再通至浮印石,第七阕神功经文终于显现石碑上:「摄运生精、理和魂神、灵化虚源、神澄八方……功成可魂游太漠外,观宇气之布施。」他气力一分分消失、汗水涔涔淌下,心口怦通怦通地剧跳,却仍咬牙硬撑,经文旁终缓缓浮出一道血咒红光:「沧海月明珠泪散……」

「咳咳!」胸口突发的一阵剧痛,教他功亏一篑,咒文倏然隐入黑黝黝的石碑中,再看不见,但他眼力极快,拼着一口气已看尽全部功诀。

第七阕所述乃是「气」的运用,所谓「人不动、气先动」,凡功力高深者都能感应周遭气场胜过双目所见,对敌时,先一步掌握对手气脉,更是致胜关键。

而七阕功诀里的「观宇气之布施」指的却是身子与敌人对战时,魂魄好似离体凌空,能俯瞰战场上所有气场分布,包括天气、地气、阳气、阴气、人气、刃气,甚至一草一木的气息皆毫末可辨,如此万物动静皆了然于胸,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他唯一没看到的是血咒下文,不知要偿付什么代价!

「你太操之过急了!」单人离白烟似的人影再度飘入石穴,道:「你明知道第七重残天碑需以第六重神功开启,你只恢复一成功力,就强行开碑,定会再度伤了身子。」

孤焰弯身剧咳,无法回答,许久才瘫倚着石碑,强颜笑道:「先生果然料事如神,知道我最不守戒令,就赶上这当口来教训人。」

单人离道:「别说得我这么阴魂不散,是东海无间送来讣告,敬邀兰亭香榭主人参与无间岛主风小刀的……」顿了顿才道:「入殓大礼!署名仍是——无间岛主!」

「小刀敛礼?无间岛主?」孤焰与单人离对望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孤焰并不知风小刀遇上黑骑之祸,却猜到魇魅为助君无言夺位,必会用尽手段除灭他,不禁担心兄弟下山后是否又遇上危难而丧命,所以这殡葬大礼是真是假,非一探究竟不可。

单人离道:「去嚒?」

孤焰道:「自然去!」

单人离微然色变,口气严峻道:「为了风小刀,你连命都不要了嚒?」

孤焰平静道:「不是为风小刀,是为了『无间岛主』!」

单人离动之以情地道:「你忘了昨夜是怎么承诺他们。」

孤焰扶碑站起,远眺东方,意味深长地道:「事情还未结束……」

天象凶兆萦绕二人心头,单人离忧心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

孤焰道:「以我和小刀的交情,若不现身,必惹人起疑。离大敛还有十二日,看来得即刻出发,否则要来不及。」

单人离见孤焰全不听劝,怒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无论如何,这一个月你得给我乖乖待在魔界,哪儿都不准去!」

孤焰见单人离难得动了肝火,只得好言安抚道:「中秋之时,我就可恢复所有功力。」

单人离干脆使出撒手锏,道:「你要敢踏出魔界一步,我就宣告全天下,你月孤焰正是魔界少君!」

孤焰笑道:「哈!你从前可没这么啰嗦!」他转身大踏步出圣魔月陵,余下一串朗朗回音:「你知道,我真正为了什么!」

(注①:「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语出《孔子家语》)